秦二世元年,八月初九,仲秋,這是沛縣亭長劉季落草芒、碭山澤之間的第二百九十四日,也是後悔的第二百九十三日。
沒錯,落草的第二天他就後悔了。
想當時,始皇帝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好皇帝,驪山工程也正在收尾,沛縣輪到一次外徭,主要任務也就是在驪山外圍種種樹,運運土。
劉季心慕內史繁華,向縣尉自告奮勇,請押運鄉裡去往驪山赴徭,可不知誰人傳謠,說去驪山的徭役皆不得回,得陪葬在陵裡。
鄉裡們嚇壞了,押運途中紛紛逃亡,待行到豐西澤一帶,一百多人的隊伍只剩下不足三十人。
秦律是很講道理的。
徭役將陽,對徭役而言就是將陽,可對押運的主官而言,卻是無能,不任,對他這種介於循吏和官吏之間的小蝦米,這兩個詞就意味著他得留下來修陵,而且還是以刑徒的身份。
劉季鬱悶地不想走了,停在豐西澤,叫隨行的盧綰去附近鄉亭買頓酒水。
盧綰帶著周勃同去,半路上揪回來將陽的鄉裡十余人,哭哭啼啼跪在劉季面前反省。
那時劉季恨不得烹了這些畜產下酒喝……
然而,他終歸是要臉的人,大家都是鄉裡鄉親,平日裡沒少孝敬他這位亭長,真叫他殺,他倒反而下不去手。
作孽呦!
佐著啼哭,劉季猛喝了一頓大酒,第二天大早,他趁著酒勁未醒,一劍劈開了綁人的繩索。
“走吧!都走吧!此去驪山,十死無生!季雖知鄉親有將陽之意,然……季豈能攔阻,使鄉親赴死耶?去也!去也!”
腦筋夠溜的盧綰當時跪倒,哭聲告曰:“我等若走,亭長何往?”
“我?劉季有青鋒三尺在手,天下何處不能安家!大不了,我落草去!”
然後他就真落草了。
芒、碭山澤位於泗水與碭兩縣之交,山澤交錯,地勢複雜。其間有馳道過境,附近碭縣、芒縣、相縣又皆繁華之地,怎麽看都是個落草謀生的好去處。
可是……
墨家大興,天下商貿逐漸向著墨家的幾處開發重心偏移,連帶著原本繁華的處所卻有了不同程度的敗落。碭、芒、相三縣離胡陵頗近,又完美回避了胡陵西去、南下、北上的全部通道,所以敗落得格外明顯。
又所以,劉季落草,居然吃不飽!
他很快就後悔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意的冷清,他越來越後悔。
從小到大好勇鬥狠,無賴遊蕩,劉季打過人,也被人打過,受過尊敬,也被人鄙夷,可從沒過過沒油沒鹽,沒肉沒酒的淒苦日子。
他想到了自出……
身為在芒碭山澤打家劫舍,左近兩郡都略有惡名的白蛇嶺大當家,他估摸著自出以後,官府應當會管飽才是,至於自己要為這頓飽飯付出多大代價,他很有些顧不上。
懷著如此樸素的願景,他拋下越做越大的山賊生意,獨自一人偷偷下山,還順手撈了最後一筆,劫住了往碭縣送信的夏侯嬰。
老鄉見老鄉,兩人沒有抱頭痛哭,因為夏侯嬰告訴他,始皇帝崩,以四萬陵徒殉葬!
好家夥……劉季一想到自己險些要去驪山為刑徒,登時便被嚇回了山裡。
老實了,老實了。
劉季呆在芒碭山澤,不幾日,沐休的蕭何與曹參就聯袂來拜。
蕭何告訴劉季,始皇帝死後,二世為胡亥,但扶蘇卻依然在世。二人之間必定會有龍爭虎鬥,屆時天下大亂,正是大丈夫揚名立萬的最好機會。而劉季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這股雞血鼓舞了劉季整整三天,每日操練山匪,鼓舞士氣。
第四天,斷糧……
民以食為天,糧是將的膽,劉季又悔了,覺得不該頭腦發熱,聽信蕭何的妖言。
說什麽養精蓄銳,連糧都斷了,用什麽養精?
他遣散了山寨裡大部分賊匪,隻留下健壯勇毅十七八人,打算挑個荒裡,劫些飲食。
誰知目標尚未挑定,寡婦王姬居然在樊噲的護送下為他們送來了吃食。雖說只是兩車乾巴巴的粟米餅子,可對於餓了兩天粒米未進的人來說,那就是無上的珍饈!
這是第幾個轉折來著?
從此以後,劉季就過上了沒羞沒臊,頓頓米餅的幸福生活。為了維持這來之不易的幸福,他甚至不惜出賣色相,迎娶了從來看不上眼,只看得上身子的王姬。
然而每每夜深人靜,劉季還是會想念當年浪蕩在沛縣的光鮮。
那時候,他的生活裡有酒,有肉,有王姬的身子,還有武姬,趙姬、韓姬和許許多多的寡婦……
想到這些,他就會黯然神傷,後悔自己心慕鹹陽繁華,接了這狗屁不如的差事。
今天也是如此。
王姬已經有十余日不曾送過餅了,劉季啃掉最後一塊發了霉的米餅,飲了整整三大壇溪水,突然間悲從中來!
他醉了。
飲水而醉的劉季晃晃悠悠起身小解,對著月光捫心自問。
“大風起兮雲飛揚,丈夫揚名兮飽肚腸,白草銀蛇兮笑我狂……白草……銀蛇兮……天爺!有蛇!”
就著月光,劉季在撒尿至酣的當口,忽然在草叢當中看到了一條碗口粗的純白大蟒。
他魂飛魄散,驚駭莫名,連尿都未來得及止住,下意識便抽出銅劍,手起劍落!
這一劍揮得如此渾然天成,白蟒尚在昂首,預備恐嚇獵物,那利劍的鋒銳卻已經自它的七寸劃過, 呼吸之間,一劍兩斷!
碩大的蛇頭轟隆墜地,劉季一屁股坐倒在溫熱的尿上,手腳並用,連滾帶爬。
飆濺的蛇血濺了他滿頭滿身,無頭的蛇身依舊在驟自扭動。
樊噲的大嗓門突然在身後響起:“大哥,嫂子與蕭先生給您送糧……咦?今日莫非準備食蛇?”
……
蕭何來了,帶來兩個重大的消息。
其一,無兵無將的公子將閭在內史郡作反稱王,被少府章邯帶兵平滅;
其二,有個自稱是項燕幼子的陳郡人陳勝在泗水郡作反,起兵九百,一個月攻伐至陳縣城下,擁兵五萬,秦莫能敵。
蕭何由此得出一個結論。
時機至矣,眼下正是揚名立萬之時!
劉季啃著焦香的蛇段,皺著眉問:“如何作反,就憑這山中十八員好漢?”
蕭何撫著須沉思片刻。
“公在沛縣,本就有龍子之名,今又斬白蛇,正可一用。”
“食都食了,當如何用?”劉季好奇道。
“如此,我回去炮製一則流言,就說公乃赤帝之子降世,今斬白帝,乃是大秦之國運所化。公將大秦國運食於腹中,此乃代秦之天命讖言!”
劉季瞪著眼,噎著肉:“如此亦可?”
“且叫流言傳上十幾二十日,待到無人不知,公只需領列位壯士叩城,我自會安排參君洞開城門,將沛縣……拱手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