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塬,夜戰。
柴武像個月下的幽靈般,身披厚甲高高躍起。
那把由徐夫人以百煉鋼打造,鋒銳無匹的寶刀寒月揚在夜空,上映月華,下照火光,撕開一道耀花人眼的匹練,把當面之敵連人帶劍劈左兩半。
衝天的血霧升騰而起,柴武喘著粗氣抬頭,推開面甲露出雪白俊秀的少年臉龐,死死盯著二三百步開外的韓奇。這是最後一個登上山脊的匈奴,這是第十七波攻勢,或是第二十七波攻勢的終結。
“拋油,點火,休整半個時辰。”他用像極了李恪的語調下令。
衝天的烈焰在山塬下燒了起來,點燃了堆滿崖下的屍首,有匈奴的,也有秦人的,崖上還有更替的兵卒不斷把羊油和匈奴的殘屍拋下去,夜風吹起,彌散開某種令人作嘔的烤肉熏香。柴武收刀歸鞘,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新任的侍從鍾禪捧了個羊皮水袋上來,交給他,轉而俯身開始為他卸甲。
“我不渴。”柴武捏著水袋滿臉鬱悶。
“你渴的。”鍾禪頭也不抬,解開皮索,開始用殺豬一樣的手法給柴武松骨。
柴武疼得呲牙咧嘴,強忍著把水袋丟一邊,堅持道:“我真不渴。”
“疲累之人不知饑渴,往往聞到肉香才知自己腹中空空。”聽著這飽含哲理的勸飲詞,柴武心中古怪,忍不住又把水袋撿回來,拔開木塞……
“你瘋了?钜子可是下過令的,墨者不得在崗上……”
“這是臼弗哥留在侍從箱中的東西,若不是給你準備的,我轉頭就燒給他。”
柴武被噎了個半死,面無表情抿一口,咂巴下嘴,又抿一大口:“這水吧,不喝時不渴,喝起來,越喝越渴。”
“嘁!早說你渴了。”
柴武美美地喝著水,享受著疼痛之後,乳酸釋放的酸脹和充實,不由感歎,臼弗在離崗前真給他找了個頂絕的侍從。
“禪,臼弗有和你說過他為啥要調去輕騎做曲主麽?”
“說了。”
“為啥?”
“你命太長,他怕自己等不到繼承玄龜的那一天。”
柴武劇烈地咳嗽起來。
等咳完了,他塞上水袋,臉上早已清明一片。
他說:“束甲吧。臼弗那小子會後悔的,說不定就這兩日,你就能繼承玄龜和寒月了。”
鍾祥默不作聲地給柴武束甲,束完甲,又從懷裡抽出細麻仔仔細細擦拭掉甲葉上血漬,轉身下脊。
“我覺得他不會後悔。我會相面,你面相長壽,韓奇倒是副短命的嘴臉。”
柴武哈哈大笑,一揚手把水袋丟進行將熄滅的火場,激起一串幽藍色的火苗。
“承你吉言……擂鼓,備戰!”
於此同時,南城,令台。
又是兩日未睡了啊……
李恪靠著欄杆抹著臉,心裡對頭曼充滿了怨氣。
怎麽說也是一個政權的領袖,連大秦都承認的合法性,打起仗來怎麽一驚一乍的。打就沒日沒夜地打,休息就沒日沒夜地休息,就不能在法定時間內合理作息,打一場有張有弛的禮儀之戰?
扶蘇又在耳邊喊:“恪,攻上來了!”
“這烏泱泱一坨我看到了,不需要喊這麽大聲。”李恪沒好氣地懟回一句,手扶欄杆,張口下令,“撤回牆上的蜘蛛人,填塞土石,減緩失重,全軍……備戰!”
所謂蜘蛛人就是吊在城牆上負責搶修的墨者。
三個時辰前,頭曼玩了個了不得的花招,整整十八台外蒙牛皮的衝車一同衝城,讓李恪措手不及。
他明知道頭曼沒有那麽多的物資,匈奴的建工速度也支持不起這麽大規模的工事衝城,
這十八台衝車必定有大半都是假的。可是頭曼掩飾得很好,每車行速均勻一致,寧可慢一些,路上多損一些,也絕不在真假問題上露出馬腳。
這就逼著李恪只能把這十八架衝車都當成真正的衝車來看。
結果共工強矢搶射三輪,共擊毀十二架,拋石機在射程內投射兩輪,前後又燒毀四台,最終只有兩台衝到城下。
而這兩台……恰好就有一台真的。
鋒利的衝錘在被擊毀前衝碎了一大片木牆,堆積在城內的土石泥漿傾瀉而出,城牆的重量以飛快的速度下降。
李恪試過建立隔火帶,可這是頭曼傾盡資源的一次攻勢,如何能眼看著李恪把自己營造的優勢輕輕松松修複?
他驅使牧民衝鋒,用土袋和屍體硬生生鋪出一條攻城之路。
嘶吼的匈奴勇士一波波衝鋒,被派遣出去緊急修複城牆的蜘蛛人只能趁著間隙縮小破洞,可即便如此,依舊傷亡慘重。
那些蜘蛛人可都是钜子伴行!每一個都是墨家當中文理、技藝皆精的精英,按照現在的評價方法,假以時日,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可以達到機關師的高度!
可這樣的精英,短短一個時辰已經死了七個,廢了五個,讓李恪的心疼得滴血!
頭曼,欺人太甚!
李恪咬緊牙關看著抵近的匈奴戰士,突然下令:“令,暫時解除限弩令!告訴蘇角,不計損耗,我要眼前的匈奴……無一人得存!”
“嗨!”
絕殺令下,久違的三段射重現城頭,三隊平戎在機械的口令聲中上弦發弩,潑天的弩矢傾瀉下城,短短三十七步,兩千七百匈奴盡沒。
戰場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死寂聲中,唯有城牆中段的破孔依舊沙沙流淌著土石,無止無休……
……
韓信揮兵,兩日夜進軍千裡,於四月十八日夜抵達燕然山廢營。
“勒馬,停軍。大軍在此歇息一夜,不設營帳,不起炊煙。”
他冷聲下令,翻身落馬。
不一會兒,安頓了麾下兵馬的旦和烏鶴敖左右而來。
韓信領著他們去到一處月光明媚之地,輕聲問:“將士們的狀態如何?”
烏鶴敖傲氣地錘一拳胸甲:“假令主是知道白於部的。去歲在月氏三日七戰,兒郎們尚能志氣昂揚,這兩日雖說急行,但畢竟一場戰事也無,何來疲憊一說?”
韓信了然點頭。
他素來崇尚兵貴神速,而作為他麾下的老將,烏鶴敖和白於部日常訓練的重心就是急行連戰。在一人雙馬的條件下,日行五百裡還難不住他們。
關鍵是破狄軍……
旦的臉色頗有些難看:“北伐時破狄軍折損七成,如今軍中多是剛抽調上來的精騎,練度不一。今日行軍有七人落馬,還有二十多人掉隊,至今沒有追上來……”
“要在此地休整一日麽?”
“休整?”旦咬牙切齒,一臉猙獰,“恪如今在狼居胥,已經被頭曼的二三十萬人圍了十幾日!休整?那些廢物死便死了,我已經傳令下去,明日開始執法隊墜在最後,再有掉隊緩速之人,斬,立決!”
“將軍高義……”
即便是不止一次聽說過旦和李恪的關系,韓信還是和烏鶴敖一樣對旦的絕決乍舌不已。
他想了想,輕聲說:“兩日行半,我等如今距狼居胥還有千裡路途,我預備派些斥候去探查戰場。敖君,讓你的烏鶴勇士準備一下,飽食之後……”
“斥候我已經派出去了。”旦突然說。韓信愣了一愣:“陳將軍,你說什麽?”
“停軍的時候,我就已經向狼居胥派出了斥候,共五百人,帶隊的全是苦酒裡的老卒。”旦解下水囊飲一口水,自信說道,“兩日之後,他們會在余吾水折北之地等著我們,帶著……恪的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