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的表情很古怪。
李信除雍州牧,這個任命在李恪看來是招妙手。
他與扶蘇中間橫亙著許多猜疑,蒙恬之死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臣權與皇權平衡的走向,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政府究竟趨向於統治,還是趨向於服務的矛盾。
權威是否集於上,這是工商業社會與皇權帝製社會必須整治明白的一個問題。
套用後世流行的說法,皇帝和地主更喜歡把人民綁在地裡,因為這樣便於管束,而商人和企業主更喜歡人民流動起來,因為只有流動,才會有更大的市場與更活潑的環境。
二者必須要有一者向另一者妥協,這才是李恪與扶蘇之間,問題的根源所在。
李恪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入秦八年,他的雍州已經具備了邁向工業文明的全部條件,這個新生的嬰兒面前只剩下最後一個阻礙,皇權。
然而扶蘇不知道。
他或許有隱約的感覺,但基於時代的限制,他可能覺得李恪想要的是一個不受節製的臣權,甚至是取而代之,成為天下的至尊。
雙方需要一個平台去交流,由李恪擺出盤,再扶蘇決定是否接受。
雍州也是一個好的舞台,但此前雍州牧空置,陳平有許多事無法去做。
而現在李信來了,李恪終於可以把自己的政治思路托出來,經李信之手逐步實踐,讓扶蘇看得明白,看得真切。
所以,打從知道李信出任雍州牧開始,李恪就覺得這是一招妙手。
因為若是換一個對李恪有深切防備的勳貴,李恪行事必得先降伏他,然後才能與扶蘇對話。
可這並不代表李信就需要來見李恪,尤其是在上任前夕的關鍵時刻。
官場的信號是矯情的。
哪怕做一樣的事,李信是親自到李恪面前垂聽,還是通過陳平與李恪交流,都具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他此來等於是宣告在雍州牧的任上,他將作為李恪的代政者,而不是李恪與扶蘇的中間人。這兩個身份對李恪而言或無區別,但卻會直接影響到扶蘇,或是大秦的前程。
實在很奇妙啊……
李恪的鬱悶擺滿了一臉:“君侯上任,該是去塞上才是,何以會來此山野荒村?”
李信頗為自得的一擠眉:“夏子想不到吧?你不願出仕,陛下便遣老夫代你執令。既然是代你執令,老夫上任前,自然該來一遭你處,否則如何顯出陛下誠意?”
“陛下,君侯……且讓我猜猜,君侯此來,應當是隻與陛下商量過,卻不曾與朝野的那些勳貴們商量過。”
李信一愣:“這……有何區別?”
“於我倒是無甚區別,反正六國也不敢攻雍。只是您……”李恪苦笑一聲,“敢問君侯,如今大秦抵六國,是國力勝之,還是人力勝之?”
“若雍商與墨家隻助秦,不助六國,自然是國力勝之。”
“雍商逐利,不可能只在大秦做生意。墨家富民,我還準備全面推開墨坊建設呢,豈能倒行?”
李信吹了吹長須:“夏子,您終歸是保秦的。自澠池之戰後,墨家四出,先是在趙齊建墨坊,接著又擴至楚、漢、越、燕。墨坊最盛之趙齊已各有一郡行雍之道,其余如楚漢也已建了數縣。這還不叫推開?”
“使農者農,工者工,賈者賈,學者學,野心王侯爭霸天下,良善百姓安養民生乃我之所求,如今僅止幾郡幾縣,遠遠不足。”
“那究竟何時才足?諸國皆富甲,雄兵卷大秦之時?”
“你明知不可能有那一日。六國墨坊,民坊耳,我又不在雍外建將作。”李恪笑著擺擺手,
“君侯莫岔話題,秦勝六國,國勝,人勝?”李信咬牙切齒:“人勝!”
“何人?”
“自然是信,秦將勝絕!”
李恪輕歎了一聲:“信有才,世無雙,當年相逢於淮陰我便看出來,這才不忍天才荒廢,薦他入李氏學兵。然而敢問君侯,信之才常有,又深受重用,何以蹉跎至今才得以成名?”
“呃……其性……”
“其性高傲,狹隘,貫不容人,為將多年,軍中私交還不如旦。可對?”
“對……”
“想當年其為我代帥,有所勝,人皆言我善兵。獨鎮雍西,無不敗,人又言月氏貧弱。領白麾,戰巨鹿,力挽狂瀾,人人盯著范增勇毅,計退雍兵。好容易等我掛印,他又為司馬欣之輔,束手束腳,不許擅勝。”
“信此番揚名有天數,司馬欣、蘇角不敵楚漢,陛下無人可用才想起他這個白麾有才。可您想過沒,他究竟何以在關東站穩的腳跟,就連司馬欣、蘇角這等軍中宿將也願從其志願,從無異心?”
“李氏……”
李恪嗤笑了一聲:“如今李氏貴為大秦勳貴的脊梁,為了這份尊榮,您沒少費心吧?”
李信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夏子可是聽到甚謠言了?”
“我甚都不曾聽到。”李恪搖著頭,笑得了然,“只是偶爾會想,嚴駿唆蒙偖謀我時,究竟連絡了多少勳貴,其中有無君侯,便是沒有,又如何瞞得過君侯……”
“夏子,此……”
“今日說得可不是往日之恩怨。”李恪深吸了一口氣,“李氏與我不同路,故信起之,勳貴起之,便是其性子再差,再不容人,勳貴們也願顧全大局。”
“你為雍州牧無妨,通過平,為陛下探我新政亦無妨。然你卻在上任前大大方方跑來我處……你準備讓勳貴們如何去想?”
“你不會以為我一隱居,大秦的政爭就息了吧?若朝堂真是一片海晏河清,兄長為雁門令多年,你何以不許他來我處一次?”
李恪苦笑著看著李信。
“我兄不許擅來,李氏的族長卻來了,還來得如此高調,何解?”
連番詰問,李信聽得面色大變:“一時疏漏,老夫……糊塗!”
……
秦二世八年六月,隴西侯信除雍州牧,力行新政,雍州變革愈發深入。
九月,潁川郡守寧參韓君擅權,與商賈交深,養賊自肥,帝斥之。
九年四月,東軍裨將蘇角參韓君懼戰,視碭郡、東郡、長沙、黔中空虛而不取,帝又斥,降蘇角為副將,調防廣陵。
九年七月,禦史十七人,諫議九人合參韓君貪、瀆,紛紛亂亂,議政數日,帝休朝,不予論。
同月,東軍奪黔中,與越戰於沅陵,地勢多險,不能勝。
十年二月,趙始將越軍十萬借道長沙,與楚漢合兵共二十萬,三面攻南郡。彭越亦將趙軍七萬渡河,急攻三川。
東軍兩面作戰,首尾難顧,遂棄南郡,守於陳。韓君以奇兵五千渡河襲河內,奔邯鄲,彭越倉皇而退,半道遇伏,大敗。
三月,國又議。韓君急出泗水求戰,與楚王羽決於城父,敗,損兵八千,徐徐退,不複戰。
四月,國議再起,東軍裨將司馬欣無令兵出潁川,取碭郡,副將蘇角亦私縱兵,強攻燕國,大勝,燕王廣縛囚於鹹陽,燕亡。
六月,二世令韓君複取南郡,韓君不受,帝怒,黜其爵降少良造,除河西郡守。令司馬欣兼平國上將軍,領袖東軍。
就這樣,在李信的助攻下,韓信灰溜溜回了雍州,意志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