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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钜子》第269章 右衽披麻
天色大亮。

呂羌連夜駕馬東去,但呂丁的喪禮卻沒有草草結束。

八個來自苦酒裡的年輕人代替了呂羌的位置,以子侄之身披麻扶靈。

他們的作為無人反對,呂丁待苦酒裡甚善,裡閭之中,本就有許多鄉裡視他如親,些許的於禮不合,性情的北地之人並不會過分在意。

李恪在靈帳外獨守了一夜,不披麻,不戴孝,是為送別好友最後一程。

清晨的陽光送來勝利的消息。

戈蘭部被由養和旦聯手全殲,三百首級曝於樓煩關外,焚營的青煙便是身處在三十多裡外也同樣清晰可見。

李恪終於和汜囿重逢。

數月未見,汜囿變得越發地乾枯老瘦,兩鬢染雪,發如枯槁,黧黑的臉上滿是笑容,卻仍遮擋不住連日的疲憊。

他在由養的護送下徑直來到呂丁的靈帳前,對著帳內深深一拜,起身說道:“恪君,苦勞……”

“縣令客氣了。”李恪輕輕搖了搖頭,“勞苦之人不是恪,而是那些執木器鏖戰賊匪的鄉裡們。為剿滅戈蘭部三千遊騎,這些日傷、死之人,足有四五百眾……”

“四五百眾……”汜囿苦笑一聲,“樓煩關死守二十余日,蘇將軍派下的戍卒死傷千八,八位墨者戰死五人……”

“墨者求仁得仁,戍卒食餉賣命,但這場災禍與鄉裡何乾!”李恪冷冰冰地打斷汜囿的話,言辭之間沒有半分客氣,“從看到您的私信開始,我便知道,這場災禍皆源自利欲熏心四字,方螣如此,鹹陽的貴人們……亦是如此!”

“恪君,慎言!”汜囿急聲厲喝,“此次兵禍皆方螣之責,與朝廷半分乾系也無!”

“明明……”

“記住!半分乾系也無!”

誰也沒料到兩人見面會發展到劍拔弩張的程度,幸好在場沒有第四個人,唯一陪在一旁的由養眼觀鼻,鼻觀心,自顧默念隱身神咒。

李恪和汜囿大眼瞪著小眼,一時都陷入到沉默當中。

這時,旦喜氣洋洋殺進戰團。

“恪!你可知夜襲戈蘭部大營,我在營中尋到了誰?”

“還能有誰……”李恪一甩袖子,冷聲說:“凡子,想見見你口中的罪魁禍首麽?”

……

方螣這個名字李恪聽了無數遍,但他此前卻從未想過,真正見到此人之時,會是眼下這副情景。

民軍昨夜急進夜襲,整個大寨除了呂丁的靈帳,見不到一間營帳,連李恪的帥帳都尚在選址當中。

他和汜囿一道,在一處樹蔭下召見方螣。

這個引匈奴入關,造成雁門生靈塗炭,血流漂杵的前句注將軍看起來並不像個大奸大惡的罪人。

五官端正,方臉劍眉,身高足有七尺六寸,四肢修長虎背蜂腰。

他的黑發濃密,美髯遮唇,若只看面相,絕對當得起儀表堂堂這四字讚譽。

此外,出賣母族並未讓他在匈奴陣中春風得意。

旦是在後營的囚車中發現他的,渾身的肮髒不知幾日未曾洗漱,破爛的衣衫就連基本的蔽體都無法做到。

這讓李恪對他的經歷格外好奇。

“方螣,是嗎?”

淪落的方螣傲氣不減,驟自昂著頭,隻拿鼻孔與李恪對視。

“你是何人?喚作何名?官爵如何?小小年紀不知尊卑長幼,我方螣之名,豈是你能直呼?”

李恪啞然失笑:“想來你與戈蘭部的族長也是這般說話,否則也不至賣主求榮,還被他關進囚車。”

“那是他不聽我言!若是全力發攻,氾囿狗頭早在我腳下!”

“如此看來,他倒是有功於秦。”

方螣的臉登時漲得通紅,

惡狠狠啐了一口,看著李恪似要食人。“戈蘭部族長卓拔,老朽,蠢鈍!巴特答應借兵予我,他卻不敢攻下樓煩!還說甚搶先入關,易引巴特忌諱,可笑,可笑!明明是夷狄蠻人,他卻非要如中原士人般考量事務,也不想想,他可配麽!”

“不配。”李恪誠懇道,“若他所思真有中原士人這般深遠,也不至被區區民軍一戰而滅,就連腦袋都混在茫茫多曝級的頭顱當中,荒廢我麾下一場大功。”

方螣的瞳孔猛就一縮:“你說你盡殲了戈蘭部全軍?而不是趁他出征,偷襲大營?”

“還道你是命運不濟的梟雄,誰知……不過爾爾。”

方螣大怒:“小子狂妄!”

李恪再沒興趣和他攀談,抬起眼看了看旦:“旦,我與你說過獏川之事沒有?”

旦怔了一下,皺著眉說:“獏川何事?”

“論打人要分幾步。”

旦恍然大悟,連鞘抽出遂願長劍,一鞘敲在方螣腿彎。

方螣痛呼跪倒,才想站起來,又被旦一腳踹在腹部,整個人趴伏在地,久久難起。

“這種高度看著才算舒適……”李恪掃了汜囿一眼,只見他閉目跽坐,就像睡著一般,不由無趣道,“方螣,你可知罪?”

方螣怒不可遏,剛想起身斥罵,卻發現自己被旦壓得動彈不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他只能趴在地上怒吼:“趙政殺我方家三族四百七十六口,我便引匈奴長驅,直叩函谷關下!大丈夫快意恩仇,何罪之有!”

“你管這叫快意恩仇?”李恪一字一頓道,“你為句注將軍三年,勾連麾下都尉並幾大家族,先後向匈奴倒賣雁門鄉梓數萬人,得金百萬鎰,有多少家庭因你而毀?又有多少三族被你夷滅?”

“皆是些黔首、亡人、罪奴、賤民,若非那汜囿如瘋狗般攀咬,蘇角又急於代我,此等小事,何人在意!”

“何人在意……”李恪怒極反笑道, “天地棄之,鬼神厭之。我乍看到這句話時不明其意,直到今天才知道,還真有人與這句話般配!大秦若皆是你這等勳貴,無怪乎二世而亡!”

汜囿猛地睜眼,驚恐地望向李恪,一時間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李恪緩緩站起來,近到方螣身前,居高臨下:“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方螣,我欲令你掌我將旗,如何?”

他的聲音輕柔,就仿佛高士禮賢。

方螣忍不住問:“如何掌旗?”

“此事實在輕松得很。”李恪輕輕笑著,蹲身下來,“旦,遣幾人為方將軍洗漱,束發,為他右衽披麻,吊上旗杆。我的將旗不要字號,只需一匹上好喪布,裁剪妥當,就捆在方將軍身上,人旗一一同高掛旗杆,可明白麽?”

旦暢快大笑,一腳便將方螣踹倒,高聲唱喏:“嗨!”

數個苦酒裡的親隨隨之撲上來,扯住方螣手腳,架起來拖下營房。

方螣死命掙扎著,被人架著嘶聲大吼:“鼠子!畜產!你可知你如此做,乃是得罪天下高爵!貴人可殺不可辱!貴人可殺不可辱……”

他尚未將話喊完,旦已經獰笑著捏住了他的下巴,使力一扯,生生把他的下顎掰脫。

雙顎不和,方螣只剩下嗚嗚嗚的叫喚,直到被人架離當場,也沒能再說出一句囫圇話。

汜囿滿臉冷汗靠近過來,輕聲勸誡道:“恪君,快意恩仇,切莫留患……”

“縣令……凡子……囿君,小子托大如此喚您。我隻想問上一句,您仍是那個立身於獏川,心中只有黔庶的囿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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