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四寶,其實是李恪早先為旦預留的晉身之策。
這個念頭髮起於剿滅伯奇,駐軍臨治的那幾天,那時候民軍的軍功還沒有那麽嚇人,李恪準備拿出來的除了軍令副本,也只有一份馬邑的概念圖板。
在他想來,等秦軍撲滅了匈奴匪患,自然會有軍方的大人物下來清算功過,那時旦把這兩件東西一交,一文一武,定能讓人刮目相看,並借此謀得一個好的出身。
這也算是李恪對自己這一場出生入死的交代。
也幸得這個念頭生得早,他又拜托了一直沒有找到用武之地的辛凌代為收集,此後無論是乍聞北境虛實,還是呂丁死於非命,都沒能影響到資料保全的進度,直至今日,一鳴驚人。
四件進獻,有軍功,有軍情,有戰策,有戰利,對於處境艱難的蘇角來說,無異於天上砸下的餡餅。
蘇角被砸得頭暈眼花,捧著木箱連聲追問細節,李恪極負責任地把旦一推,拱手下拜,離席出門。
不多時,慎行笑眯眯走了出來,兩人並肩立在城碟,遠遠眺望山下那座被烈焰映紅的倒霉關城。
慎行老懷寬慰:“此先放你下山,我心中最佳的預估也不過是你趕在匈奴之前回鄉,帶著家人進山躲避,逃此劫難。從未想過你能擊垮整個樓煩縣上萬匈奴,憑一己之力,扭轉戰局。”
李恪撇了撇嘴,老老實實回答:“我也沒想過,一切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不知不覺便這樣了。”
慎行撫須長笑:“如此自謙,可不像那個要我讓步再三,才願拜師入門的苦酒少年郎。”
“早先在苦酒裡時,我帶著六十余人戰兩百匈奴,全賴墨者奮勇才堪堪險勝,然後為自保一戰臨治,二戰善陽,那一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如何會想這麽久遠。”
“可你卻早早為旦君備下了這份厚禮。”慎行了然道,“蘇將軍甚喜他,若我所料不差,司馬欣將晉陰山都尉,旦君會去其下任個軍侯。能以官身步入仕途,這番恩遇實可比豪門貴子了。”
“豪門貴子有幾個比得了旦。”李恪一笑,指著山下道,“兩萬匈奴入秦境,官軍無力,民軍逞威。旦為鹹陽那些貴人保住了顏面,給他個出身分所應當!只可惜,那些死難的鄉裡注定冤屈,也不知何時,大秦才能叫死者瞑目。”
“快了……”慎行搖頭歎氣,“始皇帝雄才,一統六國之後一時迷茫,這才叫匈奴佔得先機。此番受辱,往後定將匈奴視作心腹禍患,北擊之事指日可待。”
李恪好奇地看著慎行:“聽來,钜子似乎對皇帝頗為熟悉。”
“你不曾見過他。”慎行望著遠方,聲音飄忽,“此人睚眥必報,最容不下敗、辱二事。匈奴縱兵入秦,自以為得計,卻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何人!”
李恪突然想起後世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戰爭什麽時候打敵人說的算,戰爭什麽時候結束,我說的算。”
慎行怔了一怔,緩緩點頭:“正是此理。”
……
冬日下市,驕陽西沉。
在先秦的時分當中,每一個時辰的名稱都是具體的代之,譬如下市。
下市就是結束市集貿易,坊亭閉戶,商賈歸宅。
有傳商之始祖契長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為司徒,封商丘,立商國。商以毫為都,自契至湯,多有遷徙,其民攜牛馬器物建市亭,廣作貿易,日初而始,日落則止,及至賈畢,才舉族回遷。
所以做買賣的人被稱為商賈,連帶著日出而始,日落則止的貿易傳統也被保留下來。秦朝法定的亭市開閉時間就是日出和下市,
各地雖有夜市存在,但還遠遠稱不上主流,下市也依舊是貿易終止的代名詞。貿易終止,農活止歇,對於關城中幸存的那些匈奴而言,還有第三層意思存在,那就是投火中結。
中結就是今天到此為止,發石器檢修,火馬陣輪替,如果匈奴沒有投降或是死光,明天繼續。
這一套流程儒已經做得駕輕就熟,神情冷峻,甚至於麻木。
在陣地上操作的民夫也差不多。
從他們的角度,視野被高大的城牆遮擋,他們機械般轟了兩日,至今也不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樣的破壞。
這讓他們不由生出了某種不真實感,覺得自己不像在經歷一場戰爭,反倒像是正在經歷某種特殊的徭役,反正就是推絞盤,搬油甕,點燃,轟出去,周而複始,無止無休。
山城上的眾人一道來到下城,就連傷重難行的蘇角也不例外,他們在一層半毀的城碟後站定,邊上是手擎巨盾的民軍,一個個英姿颯爽,與百余步外煙熏火燎的匈奴殘軍宛若天淵。
李恪定定地看著殘軍中那匹異常神駿的白馬,馬旁的騎士雙臂粗壯,正是此次南侵的罪魁禍首,巴特。
蘇角在旁感慨說道:“二十余日前,我與其首次相見,距離百四十步,被其一箭射中此處。”
他指了指左胸。
“幸得將軍之甲厚重,那一箭不過刺破皮肉, 如若不然,我怕是早死了。”
李恪詫異地估算了一下雙方的距離,趕緊讓由養布置了一隊大盾過來,這才心有余悸:“我隻知他騎術了得,卻不知他還是個神射手。”
蘇角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便咳嗽起來,一直咳嗽了好半晌才壓製下來:“匈奴勇士皆是神射手,這一點,中原比不上。”
李恪不屑地笑了笑:“神射手可能遠射六百步?中原之利在機關、軍械,與夷狄比勇武作甚。”
蘇角苦笑一聲,回過頭讓親衛喚來旦:“旦,素聞你勇武過人,可願為我將此賊擒下,再立一功?”
旦振奮道:“嗨!”
李恪在旁大驚:“蘇將軍,此人已是窮途末路,不濟讓我連夜運幾桶桐油過來,設幾個小機關投射過去,勿需點火,必讓那些殘軍背主!”
蘇角淡淡搖了搖頭:“恪君,我知你智計不凡,然勇武之人,當有勇武之死法。”
李恪皺著眉反駁道:“匹夫之勇不可持,蘇將軍,山下尚有匈奴四五百,你讓旦如此去,豈不是叫他自陷……”
“恪,莫說了,此乃我願,將軍不過成人之美。”
說完,他笑著對蘇角拱手。
蘇角欣賞地看著他,又令親衛取來他馬戰的兵器,一柄柄長六尺,刃長三尺,似矛非矛,似劍非劍的奇特兵刃。
“馬戰需用重兵刃,此物乃我延請名匠打造,名曰封侯,今日,我將其贈與你!”
旦大喜下拜,高舉雙手接過長刃,拿在手中揮舞幾下,當即扛在肩頭,翻過城碟,孤身下山。
“巴特!可敢與我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