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明白了三軍資源,接下來便該討論這次軍議的主題,句住塞戰場的情勢。
汜囿接過話頭,當著眾人的面開始布講。
“這些時日我主持戰事後勤,與太原方面多有聯系。至於如今恆山的情勢,只能說一言難盡……”
在匈奴入侵之初,蘇角和李恪曾就句注塞是否發兵有過言語上的衝突,李恪深恨蘇角擺出的那副不顧雁門郡死活,一心隻想死保句住塞的嘴臉,當場就拂袖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場衝突對蘇角有所觸動,在安排具體的戰術時,他卻並沒有把事情做到決絕。
他直接放棄了長城……
戰事未起,蘇角便將全部兵馬收入句住塞,只在各關城的南牆上象征性地留下兩三百人守禦,迭巴部兵不血刃便奪下了全部關城、長城以及句住塞最下兩層。
這是一次極大膽的冒險。
收攏了兵力之後,蘇角手中兵力約有八千,其中三千由司馬欣領兵馳援樓煩,剩余五千則在句住塞上擺出了死守之勢。
反觀匈奴迭巴部,巴特通過關城、長城獲得了把手中八千兵力完全展開的空間,也由此得到了無數糧草輜重,從此再無後顧之憂,大可以揮兵南下,直取中原。
就在巴特調配兵力,立足未穩之際,蘇角組織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撲,三千余兵力憑借著墨者臨時趕製的圍城器具順坡而下,一夜斬殺匈奴四百,一舉奪回了糧草堆積眾多的軍塞二層。
而且蘇角毫不戀戰,取下二層,便下令軍卒將糧倉焚盡,並在巴特的增援回師前退回三層,據險而守。
這一戰使巴特再也不敢肆意南下,只能於樓煩道布下重兵,徐徐圖塞。
蘇角留下的糧草幾乎全部集中在樓煩道關城和句住塞的一、二兩層,且全是散裝,無車,無袋。
沒有板車、沒有糧包,巴特便無力將糧草轉運分散,只能憋屈地把後勤大營暴露在蘇角的反擊范圍當中。
句注之圍,由此而始。
蘇角的大火燒卻了巴特近三分之一的繳糧,也讓巴特意識到,蘇角的目的就是逼他在句住塞的斜坡兵道上決出勝負。
句住塞的戰局至此進入膠著。
在雙方鬥法之際,身在晉陽的匈奴將軍李信也收到了蘇角預先發出的戰報。
得聞長城失守,句住塞孤城被圍,十八關城僅有少數兵卒守禦南牆,李信的怒意可想而知。
只是蘇角正深陷在敵陣當中,他一時也拿這個膽大妄為的句注將軍毫無辦法。
其時,李信手中無兵無械,面對蘇角給出的單項單選,他只能嚴令太原、恆山諸縣派出更卒各守谷道,堵塞住關城南門,死戰不退。
他更是將自己的莫府移出晉陽,直接設置在戰場核心、樓煩道的谷口,以示與恆山防線共存亡的決心。
這般二十余日過去,句住塞下每日皆戰,各大谷道皆有損傷。沒人知道蘇角還能抵抗幾日,只知道前日裡句住塞第四層淪陷,蘇角帶兵退入上城,從上城的空間分析,蘇角手中剩余的兵力怕是不會超過兩千人了。
李恪心中感慨萬千。
他早就覺得手擁重兵的迭巴部在這次南侵中表現得過於太平,雁門大地似乎從來沒出現過他們的戰士。卻從未想過,蘇角是用以身飼虎的法子放棄了自身的防禦優勢,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才將巴特死死拖在恆山的崇山峻嶺當中……
“蘇將軍……此戰過後,怕是會受到苛責。”
交代完一系列事情,汜囿搖著頭,作出了最後的總結。
李恪在旁沉默不言。
蘇角當然會受到苛責。
他的所作所為雖說為雁門郡減輕了大半壓力,但主動放棄恆山之險、關塞之峻,卻也讓中原承受了不必要的風險。
無論匈奴最後有沒有出現在繁華的中原腹心,此戰過後,蘇角必定要為他的膽大妄為付出代價。李恪連理由都想好了,治軍不嚴,至節節敗退,丟失險地。
這份人情……重如泰山啊!
李恪歎了口氣,抄起沙盤旁幾枚弓箭,一把插在樓煩道和句住塞的接合處。
“依縣令所言,迭巴部的主力當是集中在樓煩道。”他斬釘截鐵說,“樓煩道關城狹窄,便是算上句住塞失守的幾層山城,能展開的兵卒也不會超過三千,巴特想充分調撥兵力,唯有在長城上配備重兵。”
司馬欣點頭道:“居住塞不同於樓煩關,其勢仰攻,塞下亦無可供大軍騰諾之原野,故雙方唯有交近鏖戰。將軍兵械不足,但佔據地利,連日來的折損或與匈奴相當。”
“也就是說巴特手上最多還剩五千人馬。樓煩道備兵三千,長城駐扎兩千……如此算來,其他谷道大致是空的。”
司馬欣皺眉問:“何以見得?”
李恪表現得成竹在胸,說:“長城平闊,運兵可供五馬並行,巴特與其將兵力分散在各個谷道關城,每處都不佔優勢,不如將重兵放在長城上,集中優勢猛攻其中一處。只要攻破了任意一處,中原便對他敞開了門戶,且陷入重圍的句住塞鞭長莫及,攔不住他們劫掠中原。”
汜囿眼前一亮,急聲問道:“恪君如此篤定,可是心中有了良策?”
“良策……”
李恪捂著下巴思索片刻,抬起手指向樓煩道核心戰場。
“我欲興宋襄公堂堂之兵,正面向巴特邀戰。”
眾人皆大驚。
司馬欣的眉頭皺得更緊:“恪君,你去邀戰,我去何處?”
“樓煩道展不開我等全部四千兵力,既然軍侯不願交出虎符,不知可願帶著縣令,重遊一番元岡道景致?”
……
“架盾!進兵!”
“山!山!山!哈!山!山!山!哈!”
樓煩道逼仄的谷道當中,民軍兩千人排出密集戰陣,以二十人一列,前盾,後矛,弓手墜尾,李恪的將車、旗鼓車以及旦的騎卒則散漫混在投矛陣中,隨著大軍緩緩前移。
鼓聲隆隆,山呼震林!
軍列之中,最顯眼的莫過於帥旗上高掛的方滕,此人已經被掛了一整天,因為被旦掰傷了額骨,整張臉已經浮腫得不似人形,只能在眉眼之間,依稀辨認出當年的英俊神武。
大軍如此行至半路,谷道對面緩緩逼近一支浩浩蕩蕩的騎軍,人數約莫千余,為首者貂帽髒辮,背負大弓,一雙手臂肌肉虯結,粗得足可以跑馬站人。
他胯下一匹純白龍駒,渾身不見半點雜色,唯大眼之下隱隱泛出兩道淚斑,遠看就如神龍垂淚。
即便是沒看過伯樂的《馬經》,李恪也知道這匹良駒就是大名鼎鼎的的盧馬。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
這匹馬即便有妨主的惡名在外,依舊被人惦記了千年,其神駿自然能和旦胯下的踏雪比肩,而馬上的騎士,可想而知就是阿爾善部最能征善戰的勇士巴特。
雙方距離,兩百步!
李恪緩緩抬起手臂。
由養一見,嘶聲下令:“止步!拄盾!”
鼓聲突變,大軍頓時止步,前排的盾手擠作兩塊,密集的盾陣魚鱗般堆疊在一起,為正中的李恪留出可供將車通行的狹窄小路。
李恪站在將車上朗聲笑道:“對面白馬……可是馬匪頭目巴特?”
巴特眼神驟然凌厲。
李恪不稱族長,不喚敵將,隻將他稱作馬匪頭目,其中輕蔑,不問自明。
他登時大怒:“小子,活膩味了?”
“好好的大道在你面前敞著,無遮無攔,無阻無礙, 若是覺得我活膩味了,你何不命人來取我頭顱?”
“你道我不敢?”
李恪冷笑:“猜對了,我就是以為你不敢。”
民軍陣中當即發出哄堂的大笑。
巴特心中怒意勃發,險些便要揮軍強攻。
可他突然看到了帥旗上的人型……雖說面部浮腫變形,但隻從身形,他便認出此人乃是叛將方滕。
他難以置信道:“戈蘭部……敗了?”
“卓拔、洛塔,還有伯奇。”李恪抬手令眾人噤聲,用近似調侃的語氣說,“那群馬匪稀松平常,我隻從俘虜口中打探出這幾個名字,也不知與你所說的戈蘭部是不是一夥。”
巴特從李恪的話裡聽出了深深的嘲弄,還有那個被捆在無字帥旗上的方滕,也讓他感受到深深的嘲弄……
“你!該死!”
大喝一聲,巴特夾馬出陣。
的盧長嘶,揚蹄起速,區區三五步便完成加速過程,白馬化作流光,風馳電掣一般。
一人一馬向著盾陣直撲過來,呼吸之間就近到百五十步,巴特取下大弓,引弦拉滿,鋒銳的箭頭瞄準李恪,旋即便向上抬高,直指方滕!
“旦!”
一聲令下,久候在旁的旦催動踏雪衝陣而出,他拉弦滿月,幾乎與巴特同時發箭!
兩枚長箭一先一後,相對而往,如追星趕月半撞在半空,登時碎成一片屑沫。
可旦和巴特都沒有為這一幕勒馬駐足,踏雪與的盧卯足力氣,用最快的速度飛奔著撲向對手!
如雷的馬蹄聲中,炸開兩道口音迥異,內容卻一模一樣的怒吼!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