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知道始成依舊不信。
不過他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人家硬要不信,他也沒有其他辦法。
始成喚了文書過來,開具契卷,書寫憑據。待李恪在憑券上簽好苦酒戶人恪的大名,再把該繳的金錢繳齊,四個奴隸便正式成了他家的臣妾,三大一小,正和之前所想一模一樣。
文書將憑券一分為二,一半交在李恪手中,一半收入隨身箱盒,李恪再一次謝過始成,蕩蕩悠悠,轉道內室。
內室也在大帳之內,正位於正席之後,大小五步見方,四周以展屏相隔,掛上簾席,便是進出的通道。
這裡平素裡是始成密談私交的地方,這會兒已經被癃展一行佔了個滿滿當當。
稚薑,那個挨打的健婦,也就是癃展口中失散已久的妻被救下時口鼻溢血,滿身淤青,隻強撐著對癃展說了句“購回巿黎”就昏了過去,至今也快有一個時辰了。
巫醫的診斷結果尚算幸運。
稚薑沒有傷到筋骨髒器,只因為一時之間大喜大悲,這才導致心竅擁塞,昏迷不醒。
換成通俗些的說法,這種狀況就是神經中樞在壓抑轉向亢奮的過程中缺乏緩衝,以至於神經元短暫失聯,從而造成了眼下神經性的短時休克狀態,只要休息夠了,隨時都會轉醒過來。
這番診斷讓李恪對這位巫醫的水平大有改觀。
普遍來說,大秦的巫醫很不靠譜。
因為這時醫卜尚未分家,大部分醫生都喜歡用跳大神的方式來驅邪治病。
什麽拿荊條做成弓箭射人呐,洗個狗屎浴驅鬼啊,還有堪比後世頭孢的“以履擊之”,就是脫下鞋子丟病人,小病家人丟,大病全裡丟。要是幾百雙鞋子丟下來還治不好病,他們就會說一句“藥石無靈”,收完錢拍屁股走人。
可是這位軍醫看起來就很靠譜,寥寥數語,便把病因病理解釋得明明白白,李恪欺壓許不容之前他尚未出方,這會兒,裡頭大概在憑方抓藥。
李恪掀簾而入,一入門便和旦撞了個滿懷。
“你這火急火燎的是打算去幹嘛?”李恪捂著額頭呲牙問話。
旦撣了撣胸口的灰,憨厚一笑,說:“正欲出帳取藥。”
“什麽藥還得去外頭取?難道軍市有藥肆不成?”
“薑姨無故而悲,何須藥肆?巫醫說了,只需要桂枝一尺,稂莠二七,日出時取葉面東北而服之,其症必消!”
……
李恪陪在癃展身邊,把著他的臂膀輕聲安慰:“展叔,薑姨和巿黎的奴契我都取來了,往後我等一道生活,薑姨再也不會吃苦,巿黎也能與小穗兒一道向學,您安心吧。”
癃展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尤有顫音:“有勞公子掛懷,奴無事。”
李恪知道癃展現在的心情有多複雜。看他沒什麽說話的興致,便無聊看向稚薑。
她依舊昏睡,呼吸平緩,小巿黎趴在榻上,正在巫醫的指導下,在她淤青之處塗抹某種特別的油膏。
那油膏是始成命甲士取來的,聽說是軍中專治跌打的良方,看似無色,聞有馨香,而且效果立竿見影。
稚薑原本眉頭緊皺,時有無意識的痛哼,這會兒呼吸終於平穩下來,就連眉頭也舒展了。
這讓李恪松了口氣。
小穗兒正在收拾行囊,旦也捧著大把的雜草桂枝轉回,屋外天色近中,再晚些走,怕是沒法趕在入夜之前到達後腰裡。
可是稚薑卻沒有醒的跡象。
李恪為難地看向癃展,癃展微微點頭:“公子,巫醫也說稚薑無礙,不若將她與奴同置車上,當不會誤了行止。”
這似乎也是唯一的辦法……
思慮抵定,李恪讓旦把癃展和稚薑抱上板車,獨自一人跑出去尋始成告辭。
始成正在帳前的空場子忙活,見李恪來,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恪君看到那幾個隸奴了吧?”
“方才甲士已將莽和勞戾帶來了,未及細談。”李恪拱手道,“亭長,此來多有叨擾,小子在此謝過。”
“你我投緣,哪來這許多客氣!”始成擺了擺手,拉著李恪來到一輛馬車邊上,“我觀你要走,便叫人備了馬車。你那一行昏者昏,癃者癃,在山道上想是不好走的。”
李恪大驚道:“如何能叫亭長麾下操勞,我有板車隨身,小心些便是了!”
“小小板車可以坐下幾人!”始成裝模做樣地板下臉,佯裝怒意,“我也未打算叫麾下送你,這馬車予你,你自行離去便是。”
“馬車……予我?”
李恪呆呆地看著那輛馬車,車廂半舊,勝在寬敞,駑馬半老,勁力尤存。馬車旁還站著一個甲士,手舉托盤,托盤上擺著一件純黑的鶴氅,疊放地整整齊齊。
李恪一臉的古怪:“亭長,何須如此啊?”
“山中陰冷,夜寒露重, 你口舌雖利,身子骨卻顯得單薄,若是病倒了,大秦豈不失一英才?”
“但您與我非親非故,如此殷勤……小子實在消受不起。”李恪倒退幾步,低頭深揖。
始成不聲不響避開大禮,從旁將李恪攙扶起來:“恪君未免也太生分了,你乃欣君所薦,我出些許薄力如何了?半舊之車不值幾錢,熊裘鶴氅更是我親手所獵,一錢未出。你若拒絕,莫非是看我不起?”
“小子不敢……”
“不敢便收著,英雄之人哪來這許多顧及,非是正道!”
“唯……”
二人正說著話,旦領著莽和勞戾,小穗兒牽著巿黎,眾人打點行裝,推著載有癃展和稚薑的板車走了過來。
“恪,可與亭長告辭了?”旦問。
李恪無奈搖了搖頭:“將事物擺上馬車吧,亭長厚愛,卻之不恭。”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始成卻哈哈大笑,他取過鶴氅抖開,當著眾人的面披在了李恪肩上。
“恪君,山高路遠,好走不送!”
李恪回身又是一揖,輕聲說道:“山水總有相逢之時,亭長之恩小子銘記,來日必有所報。”
始成這次終於沒有避開,他坦然受了一禮,手撫長髯滿臉受用:“有恪君此話,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