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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钜子》第142章 坎井之蛙
庭院裡,風雪中,李恪和辛凌背著手立在一處。

  李恪身上披著厚實的鶴氅,身後站著為他頂傘的由養;辛凌如往日般墨褐草履,頭上同樣有羅傘遮蔽,而為她頂傘的,則是方才險些把子衝趕出辛府的墨者罕高。

  他們倆也是院子裡唯一頂著傘的人,除二人外,精匠們盡皆聚在挑簷廊道,三五成群,好奇地看著那些墨者們風裡來,雪裡去,在院子裡忙進忙出。

  李恪的設計圖無疑是完美的。

  細節分明,線條明晰,空白處還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尺寸,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讓人在腦海裡還原出這件工具的整體樣貌。

  可這遠遠不足以折服眼前這群心高氣傲的精匠。

  這個被墨者們稱作先生的少年確實作得一手好畫,可在列的精匠們同樣擅常描圖繪線。這是工匠的基本技能,所以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畫中之物與實際製作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別。

  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便是畫工再佳,又有幾分能真個製作出來呢?

  更何況,他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麽百工器具粗陋無用,想要製作水車,就必須要換上他畫中的工具,還要隨他學什麽拗口的三角測量法。

  年少氣盛,不知所謂!

  百工器具可都是聖人們的造物,其中又有諸多賢人不斷改良,歷久不衰,豈是他一個未傅籍的小子就能隨口批駁的!

  當即就有人架秧起哄,緊接著便是群匠跟隨,眾口一辭,都是要李恪向先賢告罪,順便燒了這些不知所謂的“新鮮玩意”,以示懲戒。

  然後……

  眾人至今都記得李恪臉上的奸計得逞般笑意,還有他說出來的那句話。

  “既然諸位都覺得圖板無用,我們不若就對博一局。考題由我來出,絕不背離匠工之事。諸位勝了,小子燒圖謝罪,恭送大夥。可若是小子僥幸得勝……”

  “從今往後悉聽尊便,我等必不複言!”搶答的,還是那個惹事的鑄匠子衝。

  對博就此成局。

  李恪需要一個時辰來趕製工具,為求公平,眾匠也提前拿到了對博的考題,即如何在不進入室內的情況下,簡單、準確、快捷地測算出西院正廳最高點的高度。

  建房測高確實是屬於工匠的傳統領域,平素裡屬木工和泥瓦工接觸這類問題最多,畫工和雕工因為工藝原因,觸碰地也不算太少。

  雖說少了墨家,眼下精匠之中木匠緊缺,但陶匠就是泥瓦工的進階,加之畫工雕匠從旁協助,在這種事情上,他們十拿九穩,斷沒有輸給一個小子的道理。

  眾人急急而散,李恪帶著墨者們來到寬敞的庭院冒雪製器,幾位陶匠則領著畫工、雕匠們緊鎖房中,苦思對策。

  剩下的匠人們百無聊賴,便三五成群聚到廊下,看著墨者們在李恪的指使下奮力奔忙。

  天上陰雲低垂,雪漸小了,風漸大了,吹在身上陰陰冷冷,李恪抖了抖裘衣上的水珠,望向辛凌。

  “辛阿姊,墨者們常年單衣光足,不會覺得冷麽?”

  “苦其身,礪其志,此節用之道。”

  李恪搖了搖頭,說:“節用一論我聽展叔提過,似是說什麽樸素過活,清減開支,棄除奢靡享樂之風。但取暖僅是正當需求吧?常年食羹藿,又哪兒來的養分維持住身體康健?”

  辛凌冷冷瞥了李恪一眼:“鶴氅便是享樂!”

  李恪被噎得半死,只能尷尬一笑,說:“世之財富若水,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世人若皆以節用為本,這天下豈不如一潭死水,波瀾不興?”

  “金錢珠貝,不在其多,而在其用。天下之財有定數,積於王侯,則民困苦,用於奢靡,則工不興,是以墨子導人節用,乃為萬民足用,百工興盛。”

  長長的一段話,讓李恪對辛凌再次高看。

  在商品經濟時代談財富有定數當然是一件扯淡的事,但在重農抑商的時代談財富有定數卻並不能算作謬誤。

  商貿不發達導致社會財富增值緩慢,總額有限,如何分配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

  民足用意味社會穩定,百工興意味發展快速,而穩定的社會環境和高速的社會發展正是判斷一個王朝是否繁盛的基本因素。

  墨子無疑是明白這一點的。他是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而墨褐草履的墨者們,則是這份偉大理想的忠實踐行者。

  然而,再偉大的古人也會有古人的局限,他們的思想限定在小小的天下,無從脫出巢窠,也就看不見更廣闊的可能性……

  李恪遺憾地歎了口氣。

  辛凌眉頭一皺,促聲問道:“你不認可?”

  “談不上認不認可,只是突然從節流想到開源罷了。”

  “依你所言,當如何開源?”

  李恪輕輕一笑,指著前方道:“此事說來話長,如今卻不是議論的時候。辛阿姊,我等該辦正事了。”

  隨著他的話音,儒帶著幾位墨者從院外而入, 儒的肩上扛著兩根兒臂粗的長木,墨者們則奮力抬著一大塊厚實木板。

  “先生,您要的物料皆已備妥。有木板指厚,長寬一步,長棍兩根,七尺長度,此外奇型連結,板材榫卯均按圖製畢,墨鬥、銅劍、細麻也已備齊,請二位查驗!”

  李恪抬手拍掉儒肩上的落雪,笑著說:“儒君做事,我與辛阿姊向來放心。眼下時間甚緊,我等從速開始製作吧。”

  “謹遵令!”

  儒拱手抱拳,轉身,令眾墨者放下木板,在李恪的指揮下,全體聚集在長棍之前。

  鑄匠子衝不知何時從廊道走了出來,悄悄捅了捅由養的腰眼。

  “暴脾氣的,那小子究竟有何殊異之處,為何我見你等墨者在他面前,竟比在自家假钜子面前更顯恭順?”

  由養不屑地瞥了這憨貨一眼,說:“先生乃生而知之者,所思所想皆成人所不能成,我等敬服,有何不可?”

  子衝嗤笑一聲:“我知你墨家向來喜用圖板論事,恰這小子又有上乘的畫功,自然叫你等驚為天人。可你我皆是過來之人,百工一道,何時又有捷徑可循了?”

  “捷徑?”由養冷笑連連,忽就將傘柄一頓,丟給子衝,“夫海,千裡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我自去助先生行事,至於你這莽夫,便在此舉著傘,繼續笑談坎井之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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