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平旦。
天色尚在明寐之間,李恪帶著墨家一乾人等齊入軍城,在正中大帳外,見到了久違了的王離。
王離者,頻陽王室出身,嫡脈嫡長,胡亥嶽丈。自王賁病逝,他做了王氏族長,同時承襲王氏徹侯的爵位,封武成侯。
論身份,他是大秦一等一的豪貴,遠高於蒙恬,便是宗室當中也少有人能與他匹敵。
可始皇帝卻讓他做蒙恬的副手。
而蒙恬看似重信於他,委他以上郡將軍之責,統十萬強兵,看顧大帳,卻在攻伐匈奴之時把他留在了安平的後方,這其中的關節,說到底還是朝堂的太子之爭。
於是乎,在量化軍功,軍神如雲的大秦軍方,王離成了個不折不扣,又不可言說的異數。
一方面,他是兩世武侯的軍方第一家族頻陽王氏的掌舵人,王翦、王賁,兩世豪勇,王離盡得他們真傳,治軍之能,當世無雙。
另一方面,他年屆四十,自入軍旅起居然一次前線也沒上過,自始至終都在後方統兵、練兵。
他給王翦練過兵,給王賁訓過將,做過蒙驁、李信和騰的校尉,現在又是蒙毅的裨將。
大秦連番大戰,他除了屠睢南征百越不曾參與,別的戰事一場沒落,可論其究竟,卻唯有在王賁伐齊那次,才真正上過戰場。
那次他是王賁的親軍校尉,第一次身處在戰場方圓十裡之內,眼見戰車隆隆,耳聽戰鼓震震,威武的秦軍擺開架勢,他連番請戰,終於奪下了先鋒首戰的軍令!
然後……齊王健降了。
不戰而降!
世人說武成侯長於治軍,可這褒獎的背後,何嘗不是因為他戎馬一生,一場仗也不曾打過,一個首也不曾梟過?
日頭初升,晨曦灑落。
世人稱頌的武成侯就在大帳前頭站著,威風凜凜,儀表堂堂。
他的身後兩杆帥旗黑白相交,左右相列,其右尊玄,上書【上郡王】,左主皂,上書【直道李】,就如二人現在的身份和定位。
王離的身份無疑尊貴,但直道之事與他全無乾系。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裡,只因為領受了蒙恬之命,要在開工之時為李恪支撐場面。
這座帥帳的主人是李恪,這座雄偉軍城的主人也是李恪。
賓主有別,王離的身份再是尊貴,也只能乖乖等在帳外,絕不能先於主家,不告而入。
李恪微微一笑,甩開眾人,邁步深揖:“雁門李恪,見過君侯。”
王離鳳眼微微眯起來,深深地打量了眼前這個初出茅廬,卻早已聲名顯赫的儒雅青年一眼,也笑起來:“钜子,久聞大名。”
兩人默契地沒有互稱官職,李恪以爵敬王離,王離以學還敬李恪,不約而同,都把自己擺在低低的位置。
於是乎,賓主盡歡。
李恪正身,幾步近前:“聞君侯威名久矣,相見之前,小子心中甚是忐忑,還道君侯威隆,不好相與。”
“哦?”王離故作好奇道,“钜子因何由此顧慮啊?”
李恪似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前些日不是履職陽周麽,縣尉王風頗有貴人氣象。不怕君侯笑話,小子在他面前頗為形穢,總覺得低人一等,連話都說不利索。後來一掃聽,方知風君竟是君侯門客,聽聞還頗受重用。仆顯主威,主必隆盛,君侯以為然否?”
“原來風竟這般不懂事麽……”王離親熱地拍了拍李恪的臂膀,“钜子,我在此,便替風陪個不是。”
王離說著就要下揖,李恪卻搶在前頭又是一記深揖,牢牢佔住了兩人間小小的空擋。
“是小子少不更事,實與縣尉無乾,請君侯明察!”
王離的臉拉了下來。
李恪的意思很明白,王離若不調走王風,李恪就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此子貌似恭謹,實則倨傲啊……
王離心思電轉,一雙手卻全無耽擱。他扶起李恪,突然調轉話頭:“今日天涼,老夫在外頭站得乏了,钜子,我等入帳可好?”
“長者有命,不敢推辭。”李恪神色肅然道,“君侯,請。”
“钜子先請。”
二人把臂入得帳內,以王離右尊,李恪左席,共入於主座。他們身後僅有陳平、陸衍二人陪著,余者諸墨皆候帳外,束手靜待。
不多時,時至日出。
李恪對陳平點了點頭,陳平拱手一揖,掀帳而出。
“時至,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擊七,後擊八,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後擊三聲,一通鼓畢,三十六響!
早已候在軍城之外的各處官吏邁步入城,踩著鼓點緩行到大帳之前,兩通鼓畢。
第三通鼓擊打起來。
秩千二百石的太倉令秦浩領著財務官吏當先入帳,居左首。然後是秩一千石的校尉江隅,再後是八百石廷尉丞黃衝、禦史丞何仕爵,各領麾下官吏入帳,入左席。
官吏入盡,墨者相隨,卻是非墨者的總指主營令張遷領頭,其後是三位總章,憨夫、何玦、儒,再後以三處依序而列。
張遷入帳卻不落座,而是袖手站到李恪身邊,憨夫右首,何玦右次,儒居第三,其余人等皆入右席,正襟危坐。
三通鼓畢,百單八聲,只聽梆子一聲脆響,張遷高聲宣唱:“鼓畢,點卯!”
在座眾人齊齊起身,側向正席,拱手為揖:“請祭酒示下!”
李恪向著王離點頭致歉,王離回禮,李恪這才從幾上取過名冊,抖手打開。
“業務處,何鈺、田橫、應曜。”
“嗨!”
“工程總章令,憨夫、何玦、鄒儒。”
“嗨!”
“總指揮部總營令,張遷。”
“嗨!”
“采購處程鄭,將作處邢三姑,公輸嵐。”
“嗨!”
“保衛處江隅,財務處秦浩。”
“嗨!”
“監察處何仕爵,執法處黃衝。”
“嗨!”
每點一人,其主使,其從隨俱大聲應卯,旋即落座,待到名冊點完,堂上堂下就只剩張遷一人站著,就連陳平、陸衍都在角落裡坐下,攤開簡簿,提筆備錄。
張遷看李恪把名冊卷起,重置於案,這才深吸一口氣:“直道總領十四人,各級主事六十二,皆至!跽!祭酒訓言!”
說完,他在李恪下首一張小幾入席落座,跽坐平視。
李恪的目光掃過堂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也沒有少年得志應有的倨傲驕縱,叫人看不出深淺。
“今天是九月三十,三十三年最後一日,總指城落成第十日。”他輕聲開口,“現在這城裡面空空蕩蕩,又滿滿當當。五裡之郭,兩裡軍城,聚了三萬五千民夫,駐著一萬兵卒,還有奔馬、戰車、你們見都沒見過的各色機關,糧秣、石碳堆積如山,光金就擺了十萬鎰,全埋在這座大帳往後不足三百步遠的地窖裡。”
“明天,也就是始皇帝三十四年歲首,我們就要用這些人和東西,在兩年內,築起三千裡長的直道!”
一聲高音,堂下私語,王離面色正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私語頓止。
李恪一臉的訕笑:“我知道,鹹陽有不少人等著我請援的奏報,也有貴人估算過總帳,說直道浩大,便是動用民夫三十萬,耗時五年也不見得能成,更別說還要跨過大河,直通九原,此等工程,人力不可及也……”
何玦不由冷哼出聲。他就是大河的總章令,唯一的任務就是建造世界上第一座橫跨黃河的大橋, 這個流言幾乎是指著鼻子說他注定一事無成,這讓心高氣傲,從小就被當做神童來看的他如何能忍!
若不是李恪一早就給他們下了禁言令,他剛才就要跳起來立軍令狀了。
李恪臉上的嗤笑更濃,就連聲音也帶上了笑意:“聽到玦的冷哼了麽?看到墨者們臉上的冷笑了麽?墨家以機關之道立世,行的就是人力不可為之事,做的,就是前人不盡之功!”
“你們腳下這座城,我本讓師哥依著縣城的標準去建,可他卻硬生生建成了關城,城高三丈,五車並騁!而這些,他僅僅用了三千人力,八十日工期,你等捫心自問,此事人力可為否?”
堂下終於響起了粗重的呼吸聲。
總指城人力可為否?直道人力可為否?莫非,他們真能憑著眼下的人力物力,築起當世第一的軍資大道?
李恪的聲音恰到好處響了起來,幽幽沉沉,越漸高亢。
“在座大多不是墨家的人,在此之前也從未見過機關行事,所以我予你們的訓令很簡單。”他頓住聲,自信地揚起臉,“不管你身在何位,身居何職,三個月內熟悉機關,別像個蠢人似在那兒大呼小叫,平白惹天下有識恥笑!你等,明白了麽?”
坐席眾人登時起身,俯首恭謹,齊聲唱諾:“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