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曾有過輝煌的過往。
天降孔仲尼,問禮老子,始成儒家。
他一生顛沛,修詩書,定禮樂,序周易,作春秋,授徒七十有二,有教無類,終將儒家發揚光大。
在他之後,子張、子思、顏子、孟子、雕漆子、仲良氏、公孫氏、樂正氏皆一時之選。孟子巡天下,諸侯相敬,吳子相魏楚,舉世無敵。荀子在儒家褒貶不一,但他為齊王所重,祭酒稷下,才真正奠定了儒家為百家至尊的特殊地位。
儒家是世間唯一的顯學!
墨子學儒自出而成墨家,韓非師荀子而統法家,墨法皆是儒家不成器的分家,至於道家……一群隱居在深山老林,從未嘗試過治國理政的野人,也敢自稱顯學?
儒生歷來是驕傲的,便是秦統六合,法蓋百家,始皇帝從不把儒生的諫言當一回事,他們依舊堅定地認為只有儒學才能令天下興盛,世事祥和。
直到李恪出現。
李恪帶著絕世的聲望領墨家歸秦,一出世,便把歷來只在墨家內部流傳的《非儒》,堂而皇之帶到了朝堂之上。
這是一個絕世的叛逆!
和墨子一樣,他學於儒,卻不通大義,妄圖以奇技淫巧喧嘩視聽,通過打壓孔子的神聖,來彰顯自己的不凡!
儒生們恨他入骨,卻又對他無可奈何。
始皇帝太偏愛他了,這種偏愛讓他有恃無恐,就連他的弟子門人,也對儒家極盡羞辱之能事。
儒家必須反擊!
遠在齊地的孔從子擔綱,身處秦廷的孫叔通掌舵,儒家反擊的第一個目標,就定在了李恪最有利的支撐,大秦的皇長子扶蘇身上。
他們本想毀了扶蘇,可是眾人聚首一番議論,卻突然發現,扶蘇居然是天賜於儒家的至寶……
至寶難尋啊!
首先,扶蘇是齊法領袖蒙毅的高徒,一身學識承自齊法一脈,與儒家本就有共通之處。
其次,扶蘇心性良善,信人奮事,又符合儒家對賢王聖王的評價標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大秦承周禮,依據周禮,必定是嫡長子繼承皇位。
始皇帝的后宮沒有皇后,所謂嫡子自然也無處去尋,但扶蘇卻是長子!
有嫡則立嫡長,無嫡則立子長。
在儒家看來,扶蘇幾乎就是欽定的太子人選,可笑蒙毅李恪自詡天才,居然將這了不得的擁立之功生生給忘卻了。
這是儒家顯秦最好的機會!
儒家八脈難得一心,整個儒家眾志成城,他們誓要攫取擁立之功,讓扶蘇從此摒棄法墨,倒向儒家!
現在,就只差扶蘇的默許了……
孫叔通盯著扶蘇,全神貫注,只要扶蘇一張口,他就要以大義之言堵其言論,把這份默許做到實處。這樣或許會暫時令扶蘇不快,但只要把扶蘇捧上高位,這一切的不快都將變成對儒家的感激和謝意。
此乃人之常情。
現在有多不快,以後便有多感激。所以孫叔通不僅不懼怕在此招惹扶蘇,甚至希望扶蘇能多張幾次口,如此他才能有機會多厲喝幾次,讓扶蘇更深切地感受到儒家的拳拳之心。
張口啊……張口啊……
扶蘇臉色鐵青,嘴唇緊抿,可孫叔通的耳朵裡分明聽到幾聲調笑。
他皺了皺眉:“殿下,您可曾想明白了?”
“博士,諸位對扶蘇偏愛,扶蘇謝過,只是立儲之言……”
“殿下!”孫叔通像打了雞血似昂起頭,剛想駁斥,屋子外,那聲冷笑又響起了。
“嘁!殿下,儒生有死諫之意,你卻在此推三阻四,這可不是君子之道。”
緊閉的房門隨著話聲被蒙衝推開,
李恪攙扶著辛凌進來,笑意盈盈,滿臉都是譏諷。“陽周縣長恪?”孫叔通愣了一下,心裡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他淺思片刻,張口便斥,“地方牧民無事不得擅入鹹陽,你身為陽周……”
“身為博士,諸位當真是不合格。十好幾人呢,居然無人記得本官的縣長只是兼職。”李恪嗤笑一聲,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修路的!”
看到李恪登場,扶蘇驚喜萬分。
他疾步走過去,從李恪手中接過辛凌,卻強忍著沒有和李恪搭話,而是帶著埋怨向辛凌說:“莫離,秋日夜涼,你帶著身子,怎可隨意受風。”
辛凌冷清清瞥了扶蘇一眼:“妾不喜早睡。”
“呃……”扶蘇尷尬地摸了摸鼻尖,“今時不同往日,不可倔強。”
“黃昏便睡,累不著孩兒。”
看到扶蘇被噎得滿臉通紅,李恪輕笑一聲:“殿下,我在門外隨師姊聽半晌了。儒家拳拳之心,你怎就不答應呢?”
豈料扶蘇還未答話,孫叔通又抖了起來:“大膽李恪!我等與殿下密議,豈是你能偷……”
“你自個兒出去聽聽,喊得這麽大聲,上阪的蛾子都叫你嚇跑了。”李恪又一次肆無忌憚地打斷孫叔通的話頭,掏著耳朵一臉痞相,“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媼九歲就讓我背《易》,怎麽反倒是正經的儒家,居然連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
“你!”
“梗著個脖子大聲嚷嚷,是怕外人聽不到麽?”李恪踏前一步,居高望下,“我明白你等的想法,你等覺得將殿下捧上太子位是擁立之功,待陛下崩卒,殿下登基,自然就要回報你們。孔子魚等丞相之位很久了吧?又或是他希望如薑尚那般,在齊地封個諸侯公爵,尊王治下?”
“你放肆!我等何時……”
“人呐,最重要的就是自知之明。陛下不喜你們,你們便該夾緊了尾巴存續儒家道統,殿下不喜你們,你們就該老老實實回家安睡!自以為學了幾分論辯之道,仗著殿下心善巧言令色,儒家已經墮落到這般田地了麽?”
“小人……小人……”
“我現年一十有九,和齊地那個顫顫巍巍的老人家比起來自然是小人,這勿需你來提點!然而,我再小也是墨家掌教,雁門稱我有墨氏,關東喚我李聖賢。大家同處士林之中,兩相當面,你就是不喚李子, 也該以钜子喚我才算得體。儒家口口聲聲禮義廉恥,孫叔通,你的禮在何處!區區學藝不精之輩,你究竟有何臉面以說人!”
“你!”孫叔通兩眼一瞪,臉色一青,噗一口鮮血噴在李恪腳下。
李恪根本不為所動,只是冷笑:“孫叔通,你儒家想妄議朝政便去議,想死諫禍國便去死,我不攔著。咬破舌尖,口吐鮮血,你若以為朝堂大議之時也可像今天這般拖延過去,我只能說,你,死,定,了!”
……
孫叔通昏了過去,被眾儒生架著逃出了扶蘇府邸,李恪、扶蘇、辛凌三人在後堂環坐,各自瞪著正中那盞昏黃的油鐙,一言不發。
沉默半晌,扶蘇歎了口氣:“今日若不是你恰好過來,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李恪苦笑一聲:“這幫儒生才開口時你就該把他們轟出去,由我來說非是最佳,也打消不了他們的念頭。”
“我知道……”扶蘇苦惱地揉了揉眉心,“四日後的大朝會……父皇怕是會氣得不輕。”
“以陛下的性情,氣倒不至於。”李恪瞥了扶蘇一眼,“只是你親儒的嫌疑,怕是洗不脫了。”
“洗不脫便洗不脫吧。這世間,法掌規矩,墨令強盛,儒使教化,本就是最好的場面,說我親儒,也不算冤枉。”
李恪滿臉古怪地盯著扶蘇看了半晌。
辛凌伸出手撥了一下燈芯,開口說:“婦人之仁,非霸主之姿,舅不喜的。”
“誒?”
辛凌站起來,打開門面無表情看著李恪:“夜已深,良人操勞一日,該安寢了。師弟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