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任之後,李恪正式成了陽周的縣長,卻連正式的宅所也沒有替自己準備。
他只在官舍中又住了一夜,和田榮一夜未睡,重新梳理了陽周接下來的發展規劃,這份規劃是墨家歸秦大計的一部分,簡而言之,號稱一賈三農。
三農者,一在秋收時推廣烈山鐮和獸犼,二在春耕時推廣馬拉犁和曲轅犁,三乃循序漸進完善全縣溝渠設計,建造並普及自動化水力農業體系。
這份農業規劃計劃用時五年,其目的並不是為李恪服務,而是為了讓不擅農事的田榮在陽周站穩腳跟所量身定做的。
這當中,烈山鐮與獸犼易製,且在雁門郡有完善的製作流程和大量的熟練工匠。憑著李恪在雁門郡的聲望,田榮很容易就能引進足夠的人手,將這些基礎農機在陽周二十二裡全面鋪開。
曲轅犁對大秦而言雖是新事物,但特性與前者無二,同樣便於製作和操控,所以鋪開也不成問題。
相比之下,馬拉犁可能會略微麻煩些。
陽周本身不產馬,卻緊鄰東西兩處產馬之地。
東邊是帶有濃重李恪烙印的雁門郡樓煩縣馬邑城。那裡是大秦新興的馬場,圈養以戰馬為主,這兩年開始陸續為北軍提供馬匹,但因為產量有限,質量卻高,並不適合大批采買駑馬。
而西邊,則是大秦境內唯一的遊牧聚地庫不齊草原。
庫不齊草原地處在上郡、北地、九原三郡交界,草場肥沃,佔地廣闊,多年戰亂,少見人煙。
歷史上,秦廷曾多次對此地實行充邊實民,最盛一次甚至在黃河兩岸立起土城三十三座,可經不出幾年,遷居的華夏之民被擄的被擄,將陽的將陽,秦廷耗費巨資,卻總也不得成效。
因為庫不齊是有主的……
各種奇特的歷史原因導致這裡居留著北地變遷以來各式各樣的遊牧遺族,樓煩、林胡、犬戎、義渠……活脫脫就是一座遊牧的歷史博物館,或者說,大秦的馬匪展覽館。
那裡是大秦境內的化外之地,是大秦北境的巨野澤,居留的遊牧對大秦並不恭順,可秦廷除了斬草不除根的拉網掃蕩,卻也拿不出真正適用的收編之法,久而久之,雙方之間便生出了某種奇特的默契。
在馬邑成為北軍的戰馬供應地之前,庫不齊一直是秦軍最主要的馬匹供應商,那些遊牧用這種各取所需式的交易換取相對平穩生存的空間,既不從秦,也不反秦。
大秦同樣用交易麻痹遊牧的戒心,每每自覺摸清了遊牧的底細,便是一雨疾風似的侵攻……
戰則和,和為戰,身處於這種拉鋸似的環境當中,庫不齊的遊牧依舊堅強勇敢地延續著,可也始終不能脫開馬匪的層次,成為合格的北方威脅。
李恪將陽周推廣馬拉犁的希望放在這裡,因為自從馬邑開始向北軍提供合格的高頭戰馬後,北軍已經不怎麽看得上庫不齊盛產的草原矮馬了。
只是……錢。
官府想要大批量采購草原矮馬充作駑馬,商貿渠道是一方面,財力又是倒霉的另一方面。
陽周的底子並不厚實,李恪估摸著,想要在全縣普及馬拉犁,便是在白羽亭建成以後,也需要兩三年的蓄財之期。而在那之前,田榮依舊需要精打細算,用有限的牛馬畜力,盡可能減輕農戶的耕作負擔。
而三農的最後,就是耗時最久,也最能減輕農戶負擔的墨行了。
自動化水力農業體系沒有捷徑可尋,卻又非做不可,李恪只要求田榮徐徐圖之,不可以操之過急,除此之外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
陽周規劃的另一部分是一賈。
一賈者,白羽亭也。
作為直道的配套設施,李恪希望白羽亭能在三十四年春夏建成,入秋前承擔起直道工程招投標中心和上郡商業啟蒙中心的作用。而作為李恪在大秦的根基之地推廣商業,形成衝擊的重要道具,李恪更希望這座市亭能借著直道的東風,在三十六年歲首前真正達到合適的規模。
這飽含了李恪的野望。
在後堂的小會議時,他並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
因為在大秦法吏之中,明商者鳳毛麟角,依著重耕重戰的傳統思想,他們總以為李恪建立白羽亭是為了給直道服務。
可他們卻無從去想,李恪之所以會從數個備選項目之中選擇直道作為他在大秦立足的第一個突破口,根本原因,就是直道對白羽亭有利。
白羽亭才是李恪來陽周最終的目的!
他對臨治亭很熟悉。作為大秦北境與匈奴貿易的始發站,臨治亭距離秦匈邊境並不算近,卻建立在句注塞和樓煩關的中點,這說明,大秦的遊商在和遊牧的交易中始終缺乏安全感。
他們既擔心遊牧的劫掠,又擔心大秦的打壓。
白羽亭的地理環境並不比臨治亭差。西北有庫不齊草原,正西穿過荒涼的北地郡就是西域諸國的領土,正北穿過九原郡又是匈奴之地,這代表了商路。
白羽亭建在白羽山南麓,北麓就是上郡都護府,也是上郡將軍王離的莫府所在,常年駐扎有五萬雄兵,這代表了安全。
現在李恪又用直道為白羽亭帶來了人氣和交通。
人氣、交通、商機、安全,四者皆備,白羽亭有成為大秦西北商貿發端的潛力,完全可以和臨治亭同輝,成為上郡乃至於整個北境的經濟發動機。
法吏們以為直道是白羽亭的終點,而等直道完工,李恪卻希望白羽亭真正成熟,邁出自己的起點。
畢竟,商貿是工業思想的翅膀!
白羽亭興,則機關興,機關興,則墨家興!
……
天色拂曉,三農一賈的陽周規劃終於梳理完成,李恪給田榮留下全權代行的縣長令牌,收拾行囊,帶著滄海田橫匯入城外恭候的墨衛, 馬不停蹄,疾行向正在建造當中的直道總指揮部。
他在陽周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是直道!
遠方山影,近處狼嚎,李恪深吸了一口深秋冰涼的空氣,突然讓滄海停下馬車。
滄海撇著嘴叫停奔馬,不情不願問:“又有何事?”
李恪掀開簾子,一擠屁股做到滄海身邊:“滄海,你說我們甚時候才能像在不鹹山時那樣,坐看雲海,笑談風雲?”
滄海重重啐了一口:“主公,你怕不是失心瘋了吧?與其想那麽老遠,不如先想想,甚時候我們才能正正經經睡個好覺。有那麽急迫麽?我可是整整兩日沒合眼了!”
李恪被他埋汰得黑雲兜頭,值得恨恨盯著,一把搶過馬鞭:“你去睡覺,我來駕車,駕!”
車軲轆緩緩啟動。
滄海好奇問:“你會駕車?”
李恪看著越跑越撒歡的奔馬,打著馬鞭,想了半天。
“滄海啊……”
“誒?”
“怎麽叫馬車停下來?我突然想起來,自己似乎從不曾駕過車……”
“噫!看路!看路!前頭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