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宣布歸秦,這一點並未出乎任何人的預料。
他加入墨家雖晚,但這幾年卻在慎行的支撐下憑著一身機關與學術名聲鵲起,在取得了楚墨的假钜子令之後,於墨家中早已無人能敵。
墨家的領袖們在等待他晉位钜子的過程中自然免不了談論,猜測他的心思,琢磨他的立場。
李恪是李牧之後,而李牧是趙國乾臣,抗秦名將,如此說來,他的立場似乎天然是反秦的。
可李牧卻不是死在抗秦的戰場上。
和項燕不同,李牧並不是兵敗身死,而是在與王翦交鋒的過程當中折於昏君佞臣之手。為了防止李牧的後人反撲,郭開甚至帶人屠滅了邯鄲與趙郡李氏滿門。
李恪與趙國無恩,不僅無恩,而且有恨
他對六國遺貴沒有好感,無論是張良還是項氏,李恪都與他們小心地保持著距離,與趙柏的關系似乎好些,但也僅僅限於一個兄長對小弟的關心,畢竟僅從人的角度來說,趙柏確實討人喜歡。
而他對秦庭就不同了。
世所共知,李恪與扶蘇交好,與程氏、李氏、嚴氏、茅焦等大秦顯貴也有交道。除此之外,他還竭力襄助大秦攻伐百越,屠睢視他如師如友,幼年的好友旦在他的鋪排下成為秦軍新貴,在雁門邊地手握重兵
風舞在鹹陽深受重用,何仲道在驪山主持修陵,他的家臣蛤蜊拜夏無且為師,短短一年,已在貴戚之中小有名氣。
墨家皆知李恪有歸秦之心,雖未明說,但這件事從來都不是秘密。
而他能用墨家從未有過的最正統的方式成為钜子,其實也證明了墨家的心思。
歸秦
現在的墨家眾志成城,三脈合一,公輸歸並,他們有百余年來最優秀也最年輕的钜子,在他的帶領下,全天下都在傳揚墨家的美名
歸秦
墨家已經衰敗太久了,學派複蘇的甘甜讓墨者們迷醉,也讓他們比任何時候都希望重複子墨子時期世之顯學的無限風光
歸秦
唯有歸秦,才能破局唯有歸秦,墨家才能挑戰法家,去做那天下學派的領袖峰巔
軍心可用
李恪感受到眾人的反饋,微微一笑,重起話頭。
“墨家要歸秦,但是以我們現在的狀態卻並不適合歸秦。四脈的結構是分散的,說是一門,其實我們更像是四個學派雜亂無章地揉在一堆,人心不齊,各脈對立,以這樣的狀態入秦,我們敵不過籠蓋天下的法家,甚至連做他們對手的資格都沒有。”他攤開十指,平舉胸前,緩緩交叉,捏成重拳,“我們要統和,自上而下,更新求變。”
田橫兩眼放光,站起身來,似猛虎般獰視眾人“钜子所言甚是三墨各有陰陽算計,墨家已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步齊墨在此立誓,俱尊钜子安排,誰若眷戀自家散碎,陽奉陰違,便是我田橫答應,我手中孟勝之劍,亦不答應”
坐在何玦身後的楚墨二子縮了縮脖子,才且入墨的古公目光遊弋,公輸嵐與趙吏惡狠狠和田橫對視。
鏘
一聲龍吟,齊墨三子幾乎在同一時間扣簧出劍,他們腰中的長劍彈出半寸,反射陽光,在青石壘成的屋牆上斬出光斑。
堂下氣氛登時變得劍拔弩張
“我才說人心不齊,各脈對立,你們馬上就拔劍相向,還真是”李恪失笑一聲,衝著田橫壓了壓手。
田橫冷哼一聲坐回席位,田榮、伍廉、應曜齊齊收劍。
李恪搖著頭,清了清嗓子拉回眾人的注意力“改革自上,而下,首先要改的,就是钜子。”
公輸嵐瞪大了眼睛。
自打聽了統和二字,她便知道李恪的目的不僅是成為四脈墨家的钜子,他還打算剝奪各脈的獨立性,可她怎麽都沒想到,改革的第一刀居然會砍在钜子自己頭上。
“钜子之位本是墨家掌尊,但從相裡子開始,三墨分家,各有計較,钜子漸漸便成了調和陰陽的角色,他們大多只能掌控自己出身的那脈,在某些時候,甚至連自身所出的那一脈都無法掌控,钜子之說,名不符實。”
說到這兒,李恪身旁一直把自己充作定海神針的慎行忍不住苦笑,因為他就是李恪口中連自己那一脈都無法掌控的可憐钜子。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在我看來,就其核心是钜子之位歷來僅代表一人。諸位,人皆是有立場的,钜子有钜子的立場,九子有九子的立場,或為一己之利,或為身份之需。我與你們,天然對立。”李恪擺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笑著說,“所以我一說要改革,你們就覺得我志在奪權,擁護的反對的,險些在子墨子的靈位前砍殺起來,這便是立場之別。”
或許是李恪說得太過直白,堂下一陣尷尬的咳嗽,一乾人等低眉垂首,都不好意思站出來說話。
“钜子之改,在於明確钜子的作用,使諸脈不再將其視作敵對,如此我們才能戮力同心,共揚墨學。”
“其一,增設钜子副。”李恪豎起一根手指,“墨家歸秦,钜子必定要出仕。這不僅是大秦要的誠意,也是钜子之位的責任,钜子有義務為墨學揚名。可钜子出仕之後,俗物纏身,交代給墨家的精力必定會少,所以需要增設钜子副一人,代替钜子,掌管墨家。”
他沉聲說話“人分而男女,一夫,一妻,共組家庭,以男主外,女主內,陰陽調和,家族才得以興盛繁衍。墨家也要如此做,钜子主外,钜子副主內。钜子副者,由钜子在九子中挑選,其身負重責,故在任之時不得出仕,諸位以為然否”
“然。”
“既如此,我的钜子副嬰君,你可願意”
葛嬰愣了一愣。
钜子副責任重大,在墨家的地位將僅次於钜子,他本以為李恪會挑選一個親近之人,憨夫、由養、儒,甚至是視其為師的何玦與早已一門心思撲在李恪身上的田橫,都比他要合適得多。
可是李恪笑意盈盈看著他,目光之中殷殷期盼,輕聲說“為钜子副者,在任之時便再無自己,唯有墨家。你須得不偏不倚,勤勉無私,可能為否”
一腔熱血直衝上腦,葛嬰在眾人豔羨的目光當中站直身子,高深喧喝“必不負钜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