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蜃樓的問題上,墨家與公輸家的信息從來都不對稱。
公輸家知道墨家有一種小型的飛天機關,公輸家知道這種機關收在霸下,公輸家還知道霸下正停在南麓山腰的機關公坊,拆解得七零八落。
所以乍一看到蜃樓,他們的下意識反應便是蜃樓起於南麓,於不鹹山腰扶搖而上,穿過雲海,高懸天際。
它大概飛了有三百余丈高,投影的位置與北岸相隔一座天池,半座大山,大約是二三十裡。
如此高度,如此距離,蜃樓的輪廓、色彩居然依舊清晰可辨,就連懸綢上複雜的周篆也是一目了然……
他們開始想象二三十裡外能夠辨析的字跡該是多大,繼而通過字跡估算一整幅懸綢的大小,再然後是懸綢上看似小小的竹簍,以及竹簍上純白、圓潤的水滴狀氣球……
最終的答案讓他們震驚不已。李恪口中那個小小的,僅能乘坐兩人的竹簍大概不會比螭龍的底船小上太多,而提起竹簍的氣球怕是得高過百丈……
也就是說,蜃樓的大小竟與螭龍相去無幾!
墨家造出了螭龍!
不依靠公輸家,不依靠不鹹山天作的飛艇基地,墨家依舊造出了螭龍,而且還讓它真正飛了起來!
北岸徹底陷入了瘋狂,可真相卻隻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雲海之上,青天,朗日。
一艘大大的木筏正以鬼祟之姿歡快地遊蕩在天池正心,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半筏翹起,忽而進退不得。
木筏艱難地維持著自身的穩定,它的筏尾連著繩,繩的另一端繃緊了扯在天上,拽住飄蕩在半空的蜃樓。
這便是身在北岸,卻得以看到蜃樓懸天的全部真相。
一出好戲。
策劃,李恪。導演,徐非臣。領銜主演是柴武和蜃樓。幕後特效則是古臨所指揮的木筏,以及木筏上往來忙碌的少年營畢業生們。
“迎風!轉右!”
看到竹簍裡的柴武揚出紅綢,紅綢飄飄蕩向左方,古臨滿臉冷汗,嘶聲而叫。
隨著他的喊叫,筏上的少年們飛奔向筏尾,蹲身,拽緊。
山風略晚於半空的罡風,木筏才堪調過方向,微風便從正面拂上了眾人的臉,也在平靜無波的天池表面蕩起層層疊疊的皺紋。
這只是開始……
微弱的山風越向上便越急,三十丈高處的蜃樓順風向北,牽引的繩索猛地拽緊!
急行的木筏猛停下來,眾人的身體隨之前傾!
僵持!
南舟不能南,北球不得北,雙方憑著一根粗繩僵在一處,木筏的尾端緩緩升起。
古臨滿頭冷汗:“添炭!添炭!螺旋槳調檔!前進四!”
少年們半蹲著松開扶手,用劍剁開捆在木筏上的炭箱,手忙腳亂把散碎的炭木倒進鍋爐。
猛火灼燒,水汽沸騰,霸下的副爐經過兩缸壓縮,向著尾部的螺旋槳送出增壓的蒸汽,螺旋槳以更快的速度旋轉起來,翻打水花,揚起白波,木筏終於勝過罡風,拖著蜃樓緩緩向南!
然後,風停了,浪靜了,木筏的速度陡然提升,筏上的少年全無準備,哐啷啷摔了一地。
古臨的眉角撞在側舷,滿面鮮血卻連擦也顧不上:“轉向!減速!正東航行!”
把自己五花大綁在舵杆處的少年穩穩應了一聲嗨,拉舵轉向,木筏折轉!
古臨瞥了眼天池上若隱若現的浮標,確定木筏沒有行遠,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浮標象征著北岸的視距線,是李恪泛舟池上時一枚枚種在池裡的。他們的任務是扮演自半山腰起飛,漂浮於山南的超級蜃樓,所以木筏絕對不能超過這條線,
可偏又不能太遠。子曰,唯女子與浮標難養也,近則露餡,遠則看不清……
古臨覺得心很累。
計時的線香焚到末尾,意味著柴武的燃料行將用盡,古臨指使木筏轉舵,筏尾的螺旋槳便打著水花,推著木筏突突突駛往南岸。
天上的柴武見著南去的水線,也忙裹緊鶴氅,開始控制蜃樓下降。
於是在北岸人的視野裡,漂浮天際足有半晌的蜃樓緩緩下沉,不一會就消失在山水之間。
觀眾的心裡不由生出悵然若失的感覺。
公輸家百年的迷夢真的成了,可是他們尚未看夠,蜃樓卻又消失了,就如真正的蜃樓那般……
他們顧盼歎息,卻不知南岸之上,有一群少年哼哧哼哧拽著繩子,正努力把在冰水裡撲騰的柴武和泡透了水的蜃樓拖回岸來。
……
公輸落座。
宗祠正堂,熏香繚繞,李恪低垂著眼簾,在子墨子與公輸子的牌位前端正跽坐。
今日的他不同於往。自公輸落座,堂下的眾人便發現,李恪的身上逸散著一種銳利。貴也,銳也,就如他腰間那柄華貴當城的七星龍淵突然出鞘,凌冽的劍氣肆溢而出!
這劍氣……究竟會斬往哪裡?
李恪出劍了。
“先跟大夥通報三件事。”
他用平靜的語調說著毫無修飾的言辭,就像是友人的閑談,可聽在眾人耳中,分明卻是最嚴正的命令。
“其一,十一月初八是好日子,不鹹公輸共九十七人,包括我的嫡妻瑾兒將一同歸入墨家,從此天下再無公輸道統,公輸與墨,皆稱墨家。此事交由葛嬰去操持,公輸三子當盡力輔之。”
公輸嵐皺了皺眉,剛要反駁,古公猛然回頭,老眼中全是凌厲的誡訓。
沒有人反對。
李恪面無表情地掃過眾人,輕聲問道:“公輸入墨,此事有疑議麽?”
眾人齊言:“全憑钜子決斷!”
“那麽便說第二件事。其二,墨家要回中原去,而不鹹山深入蠻荒,四面皆是夷狄野人,故機關之物不可留。公輸入墨之後,六十日內拆毀全部機關器物,一件不留。”
公輸嵐咬著牙,再不顧古公的阻攔:“钜子,螭龍也要拆毀麽?”
“是。”
“可螭龍是公輸子與子墨子的遺聖,兩家已為此努力了百年……”
“你見過蜃樓了。”李恪淡淡打斷,聲調不高不低,“我不問你蜃樓與螭龍孰優,因為公輸從未讓螭龍飛起來,根本無從去判斷優劣。我隻問你,你可知蜃樓價幾何?”
公輸嵐愣了愣:“價?”
“世間萬物皆有價,當年螭龍初建,以周室之威,天下供養,其價連城。那麽,蜃樓價幾何?”
身為消耗金錢的翹楚,公輸家已經有百年沒有接觸過社會了,公輸嵐便是再機敏,又哪可能估算出一件說不上熟悉的機關的造價。
李恪也沒有指望她的答案,自問自答:“蜃樓價,百四十七金又二百九十二錢,這還是因為蒼居將不少部件交給了外谷居民打磨縫製,增添了額外的人工。若是皆由墨家來製,排出人工,最終造價不會超過百三十金。”
所有不知情者都瞪大了眼睛:“百三十金……怎麽可能!”
“公輸夫人, 你覺得螭龍還有留存的必要麽?”
公輸嵐不死心地咬著唇:“可那是子墨子與公輸子……”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子墨子的過錯仍是過錯,往日我等一知半解還則罷了,如今既知螭龍傷財無用,再不廢止,又待何時?”李恪清了清嗓子,“拆毀螭龍,有疑議否?”
堂下齊齊拱手:“無有。”
“第三件事。”李恪輕輕敲了敲幾案,“第三件事,螭龍拆除以後,秘窟無著,我意將秘窟圖板帶回中原,在蒼居外谷建一座千機樓,一切圖板皆置樓中,翻墨者往來蒼居,皆可自行參觀。”
這次跳出來反對的是楚墨的三子之一,好似是喚作石則穿:“钜子,秘窟乃墨家最大的秘術之地,若是在門中公開……”
李恪搖頭冷笑:“玦,你曾在秘窟研學兩年,是當今墨家中對秘窟最熟悉的人。依你所見,秘窟之圖可有秘藝?”
何玦沉聲回應:“千余圖板,唯有少量細致些的分解圖略有價值,其他圖板於機關無用,實講古爾。”
“講古之圖,視作珍寶。”李恪歎息一聲,“機關之術,有規,有矩,有準,有繩,唯獨沒有秘!仙家將化物之學視作秘藝,數百年來,妖言漸起,技藝漸沒。如今墨家正在重履仙家之道,將些全無價值的圖板視作珍寶。為什麽?莫非只是因為,那些圖是子墨子畫的?”
眾人皆呐呐無言。
李恪深吸一口氣,渾身氣勢攀到頂峰:“公開秘窟,建天機樓,你們……可有疑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