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不來,這蒼居怎麽就不見了呢……”
伍廉站在蒼居的谷口,碎碎念念,念念碎碎,圍著一道碎石嶙峋的小小溪流皺眉乍舌。
他是齊墨強族,伍氏長子,因家學自幼習墨,二十二歲便以率敖被拔為九子,至今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間,他參加過四次墨家大祭,每次都是順著這條小溪進去蒼居。
所以伍廉記得很清楚,溪澗十三拐,初現於恆山郡郊,最後一拐則繞出屏峰。
山水會從谷口的一側泊泊流出,指引出蒼居谷內,人閑鳥靜的野村趣景。
可如今,水仍在,谷口沒了……
原先谷口的位置只剩一面魚鱗狀的陡崖,層層疊疊的亂石相互堆積,用一條格外乾淨的弧線將兩側屏風連在一起。
它們的結合處有草有木,有枯有榮,除了崖壁的顏色還有一些新舊差異,旁的全無半點不同。
伍廉是真的抓瞎了……
諾大一個谷口,居然說沒就沒了?
“蒼居不會是遇上了泥石崩塌,以至於谷口完全堵住了吧?”
他有些不大確定。
蒼居之中人口本就不少,這兩年又因為那個傳奇假钜的關系,不斷得有新人遷入。
這些事情他們齊墨一直是知道的,同為墨家三脈,大夥又不是全無關注。
所以伍廉心裡明白得很,便是蒼居谷口真的崩塌了,谷中之人也大可以翻過屏峰出谷,屏峰算不上高,翻躍出山費不了幾天日子。
可是現在……從新崖的痕跡來看,谷口被堵這件事最晚也發生在兩三個月前,這麽長時間,在外的三墨卻沒有得到任何通傳!
莫非不止是這谷口塌了,連谷中之人,也全死了?
伍廉的神色緊了起來。
他解下腰間寶劍,背負在背上,又對著兩面手掌各啐一口唾沫,選定了最易攀爬的鱗崖位置,開始攀山。
憑著遠超常人的靈巧與臂力,他很快就攀到了五丈多高,整個路程,十過其一。
就在這時……
地震了……
鱗崖劇烈地顫抖起來,震得人頭皮發麻,卻沒有一粒碎石或沙塵滑落。
伍廉用盡全力攀住崖壁的突起,整個身體趴伏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之上。
因為過於用力,綁縛在腳踝的草繩被崩斷,草履搖搖欲墜,可他卻顧忌不上!
五丈高處,若是被震落下去,便是僥幸得活下來,也免不了傷筋動骨的下場!
現在可不是傷筋動骨的時候!
伍廉在心中嘶聲呐喊著,全然不知腳下的鱗崖正隨著這場地震緩緩升起一段兩丈余高的岩面,打開通途,走出來一個華服英俊的青年。
李恪背著手,在谷口處四下觀望一圈,卻沒有看到伍廉的蹤跡。
“走了?”
話音未落,一隻草鞋從天而降,吧唧一聲,落在了李恪腳邊……
……
“伍師,齊墨訪客難道從不叫門,而是喜歡翻牆而過?”
伍廉滿臉臊得通紅。
“更何況,一般的農家翻便翻了,蒼居的門可有五十幾丈高呢……”
“你也說五十幾丈高!”伍廉再也忍不住,對著李恪大吼,“五十余丈,形似陡崖!你們又不在門外設一門房,誰曉得這座崖居然會是谷門!”
“墨家大祭五年一次,距離上次不過也才三年有余。我們本以為,知曉蒼居所在的人,都應該記得谷口的位置才是……”
伍廉啞口無言。
神不知鬼不曉得把招待不周的責任全推在伍廉身上,李恪神清氣爽一擺袖,拱手長揖。
“雁門李恪,代恩師慎子迎候齊墨伍師。伍師遠道而來,
恩師本有親迎之意,奈何年老,不良於行,這才遣了小子過來,其中不周之處,萬望見諒!”伍廉愣了愣,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發作怪罪的機會居然就不見了。
眼前的年輕人一舉一動,執禮甚恭,前因後果,擺布周道……
明明這一遭全應該是蒼居不對,可被這年輕人一攪鬧,怎麽就成了他伍廉失禮?
而且人家還不怪罪!
這就是那個加入墨家僅有數年,就已經名滿了天下的假钜恪君?
果真是……名不虛傳!
伍廉小心翼翼地從鱗崖上攀下來,兩丈余高,縱身一躍。雖說僅剩下一隻鞋,還是以英姿颯爽的姿態落在了李恪面前。
“即墨伍廉,受齊墨上下所托而來,在此見過趙楚假钜!”
“伍師遠來,且入谷吧。”李恪淡淡一笑,讓出通路,抬臂作請。
兩人入谷,谷門閉合,伍廉瞪大眼看著眼前景象,震驚得瞠目結舌。
“伍師,今日內谷有個實驗,墨、仙、歐冶三家皆在那處忙碌,就連少年營也拉過去幫打下手,實在排不出人來迎候。伍師可千萬別以為蒼居有意薄待齊墨啊。”
“無……無妨……”伍廉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假钜子,這蒼居……”
“學以致用。”
李恪領著伍廉沿渠而行,近處是連片的不住運作的水房,目極還可以見到才過了春耕,不及拆解的饕餮那雄健的影子。
農人們成群結隊在田地中忙碌,有提杆澆水的,有擇葉捉蟲的,還有的拿著笤帚,將散碎土塊從遷陌掃回田壟,或是舉著鋤子,疏通塌堵的田畛。
在蒼居,三家學士早就脫產了,少年多入少年營學習,稚童也少在正日玩鬧,一個個捧著識字本在桑榆下賣力地讀著簡文。
伍廉越看越是驚奇:“假钜子,這學以致用?”
“蒼居近年也算研出了一些小玩意,他處無用,便用在外谷,一樁樁一件件累起來,就讓蒼居農景稍稍與外處不同。但歸根結底仍是桑麻粟米,算不得出奇。”
“算不得出奇?”伍廉張了張嘴,突然反應過來,田畝雖密,蒼居卻沒有墨者食的菽,“假钜子,為何不見菽荅二物?”
李恪指了指遠處的饕餮:“那是小玩意中的一件,名為機關獸, 饕餮。蒼居如今春耕秋收皆是它的活計,農人並不過多摻和。但機關笨拙,不比人力,耕種禾粟還好些,想種菽荅卻得專門空出田來,刻意為之。我墨家有節用之義,似這等勞民傷財之事,我等不為。”
伍廉發現自己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食粟是節用,種菽反倒成了勞民傷財?
李恪的話還沒完,他抖了抖身上的深衣,長長歎了口氣。
“還有這深衣!谷中現在沒有粗麻,水紡只能紡出細麻,水織也只能織出細布,稍作加工,夏布便成。無可奈何之下,墨者連墨褐草履都穿不上了,只有深衣和布履可著,實是叫我傷透了腦筋!”
“無……無可奈何,著深衣?”
“正是啊!要製墨褐,就得去谷外采買粗布,每個墨者一年四身,靡費甚大!”
“可是深衣不是費料麽?”
李恪指著不遠的水坊,說:“伍師且看,這水紡一室十梭,日夜不息,谷中就這麽些人,夏布根本就用不完。農人嫌棄夏布不耐折騰,一個勁要能紡粗麻的水紡來做農服,但機關又不能像人力似得松一下緊一下,我等哪製得出來!只能叫農人們多用些布,擔待一些了。”
“擔待?”
伍廉剛要再問,突然看到內谷中,一個巨大的純白球體冉冉而升,那球下面掛著竹簍,竹簍上兩個黑色人影手舞足蹈。
“假钜子!內谷有人飛升!”
“飛升?”李恪奇怪地回望過去,隻一看,大驚失色,“該死!我不是說了第一次飛行不許載人嘛!由養,柴武,你們真當我不能行墨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