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關樓之中熏香飄渺。
蒙恬命人點了龍涎香,因為此香能平心靜氣,用在此時,恰如其分。
親衛已去了陰山校尉府傳召軍侯艾敬,兩地相距六十余裡,快馬來回一個時辰足矣。
而他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過程中,他傳召了駐守此關的二五百主,想要問明關隘情況。
那二五百主是個憨子,打戰或許勇猛,說起話來卻顛三倒四,一會兒說仙人下凡,一會兒說聖人顯靈,他耐著性子聽了半天,最終還是一頭霧水地把人轟了出去。
不過那二五百主倒是說了,主持關隘營建的是將作寺派來的一個中侯,名喚蕭揚。問題是蕭揚不見了,親衛問便了關中將佐,也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蒙恬恨得牙癢,可也知道好事多磨。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閉目養神,只等著艾敬登臨。
不一會兒,艾敬求見。
“下臣艾敬,見過將軍!”
蒙恬慢慢睜開眼睛,一入眼,看到一個圓球似滿臉油汗的虯髯漢子,不由發怔。
“你便是陰山校尉留下來守土的軍侯敬?”
艾敬的聲音鏗鏘有力:“正是下臣!”
蒙恬不由回想起司馬欣帳下幾員大將,陳旦勇猛無鑄,始成堅毅忠誠,還有兩位雖說資質平平,但勝在果敢守令,唯一那個帶著斥候在草原迷路的庸才算不得司馬欣帳下,是楊奉子把陳旦調走之後硬塞過去的。
不成想,強將手下也有弱兵……
蒙恬搖了搖頭:“軍侯敬,你可知我喚你來,是為何事?”
艾敬想了想,很硬漢地抱拳行禮:“秉將軍,那妄言的諫書與下臣全無乾系,還請將軍明察秋毫!”
“嗯,那諫書……什麽諫書?”看他一臉堅毅的樣子,蒙恬險些被他繞進去。
艾敬也有點懵,懵著懵著就忘了自己的硬漢人設,抱拳的雙手收回胸前,搓來搓去,點頭哈腰:“將軍莫不是為下臣遞送的那封諫書而來?”
“究竟是甚諫書?還是你遞送的?”
“就是那封墨家钜子的戰策諫書呀,將軍不知?”
“戰策……墨家钜子?”蒙恬猛地睜大了眼睛。
“正是钜子恪為匈奴之戰遞的諫書。他說大軍盡佔河西之地,可以主力向陰山佯動,誘敵聚兵,再精選一支偏師自西繞過山區,直插匈奴發端之燕然山,攻佔海日特米尼原。海日特米尼原是草原南端最緊要的冬原,失卻此處,南匈奴再無過冬之法,必定要向北退卻,這時偏師再偷摸著回師陰山,與主力大軍兩面夾攻,以陰山之地勢,盡殲匈奴大軍於河南地……”
“這時他在諫書中說的?”
“是啊,下臣看過,大意如此。”
“你將諫書予了何人!”
“钜子恪催得甚緊,說要趕在大軍開拔前交給將軍,不然等大軍勝了,匈奴遠遁,就再無機會殲其主力。所以下臣便命親衛越過司馬校尉,直接交在了楊將軍處,想著楊將軍身為副將,怎麽著也離將軍近些……”
艾敬的聲音越說越小,因為蒙恬的樣子,狀要噬人。
蒙恬捏著劍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如此三次,才把那句“楊奉子誤我”壓在了喉嚨口。
他換上和顏悅色的表情,對著艾敬笑得一臉猙獰:“軍侯敬……”
艾敬狠狠打了個激靈:“將軍切莫如此,下臣瘮的慌。”
帳內侍奉的親衛甲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蒙恬無奈地瞪了這胖子一眼:“休得閑話!我且問你,你說那封諫書是墨家钜子所作?”
“是……”
“墨家钜子何以會將諫書遞到你的手上!”
艾敬很無辜:“他在下臣帳下踐戍,
事關軍情,自然會遞到下臣手上……”“你說……他在你帳下踐戍?”蒙恬猛地拔高了音量,“何時之事?莫非……這定襄關……”
艾敬抹了把油汗,歎了口氣:“不瞞將軍,莫說您不信,此事便是下臣想來,也覺得蹊蹺得緊……”
三十三年初冬,歲首年初,大軍新勝。
因為司馬欣隨軍出征,陰山校尉府抽調一空,隻留下往日統管後勤的艾敬帶著兩千老弱守備營寨,監管施工。
為了防備有可能出現的小股寇邊,楊奉子便請郡守嚴駿在雁門征發戍卒,充實邊地。
李恪就這樣來到了定襄關。
艾敬那時正在定襄關中巡視防務,忽聽得有大批車馬自南而來,以為又是風聲閉塞,不知大秦正在北伐匈奴的遊商,就打算親自去訓斥一番,說不得還能落點謝禮,給留守的將士們換幾頭豬羊。
一駕輕車,滄海駕轅,兩側共有三百健馬,馬上騎士煞氣洶洶。
馬車後頭又跟著百余輛牛車,每輛車上皆貨物滿載,嚴嚴實實蓋著蓑衣油布,趕車的牽牛的,伴行的看顧的,四五百人清一色都是墨色的深衣與純黑的大氅,而且全無一人說話……
钜子踐戍,隨行千人!半個墨家皆在其中,蒼居精英抽調一空!
艾敬何時見過這樣的陣仗,慌忙令關上兵卒弓弩上弦,整戈待戰。
然後,他看到車隊在弓弩的射程外停下,有個衣著華貴,掛著一柄閃瞎眼的寶劍的年輕人從車廂中鑽出來,抻了個懶腰,換匹戰馬,由一人牽著靠近關隘。
艾敬問:“你……你是何人?所來何事!”
青年答:“雁門郡,樓煩縣,獏川城,苦酒裡,士伍李恪,奉令踐戍。”
艾敬大怒:“你唬我!哪有人如此踐戍!”
李恪撓了撓頭:“秦律命戍卒自備衣物散碎,兵甲劍盾,我的衣物倒是不多,就是散碎略多了些,畢竟是墨家的钜子嘛……”
艾敬更怒:“你唬我!墨家钜子有天賜高爵,何須踐戍!”
“爵位呢,我叫別人繼承去了。學子籍呢,我也退了。依秦律,學子退籍要在學室應試,法家的考核難了些,我沒過得,便只能以士伍之身踐戍,把這幾年缺失的徭役補上。大致上就是這樣……”
聽著李恪誠懇的自白,艾敬險些從城樓子上摔下去。
從那以後,墨家的钜子就以一個士伍的身份在定襄關裡住了下來。艾敬倒是不怎麽敢差使李恪, 可才待了不到一個時辰,還不曾分配營房所屬,李恪就主動提出,要去修長城。
戍卒是半兵半徭,照理說修長城也是他們的工作之一,並沒有錯。但在實際操作上,大部分地方的戍卒主要承擔的都是守邊的責任,只有犯了錯的,不招待見,頂不上用的才會被發配到長城上做監工。
艾敬苦口婆心和李恪解釋了半天,李恪就是鐵了心覺得自己屬於頂不上用的那一類,必須去修長城。
於是,钜子被派去修長城。
他把那千多個自己管飯的隨從都帶去了,一到工地,眾人就紛紛散開,裝機關的裝機關,架支架的架支架,統管工程的中侯蕭揚怒氣衝衝上前詢問,李恪就命人在空地上鋪開百余塊工程圖板,認認真真跟他解釋起定襄關的施工規劃。
三個時辰之後,艾敬和蕭揚成了李恪的副手,直到四個月後,定襄關被建成現在這副堪比函谷關的鬼樣子。
蒙恬覺得自己在聽天書。
“軍侯敬,我且問你,钜子如今身居何職?”
“居何職?”艾敬尷尬地咳嗽了幾聲,“此事……士卒民夫皆遵钜子號令,從不有違,在此關中,钜子實與下臣一般……”
蒙恬全不信他的鬼話,敲了敲幾,加重語氣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本將是問,钜子現居何職。”
“將軍……”艾敬的額頭油汗滾滾,“钜子無爵,亦無過往更戍經歷,便是踐戍的時日也短。那個……仍為戍卒!”
蒙恬張大了嘴:“你說……墨家钜子在我軍中踐戍整整四個月……還是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