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百三十七,死六十二,斬首二百有六,俘百九十八……”
篝火邊上,李恪掃了眼統計的書簡,又看了看身負重傷,基本告別隨後戰鬥的由養,痛苦地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怎麽就沒人告訴我,彭越的水匪居然比馬上的匈奴還難纏?”
因為某些原因,已經做了好些天護衛的田橫啐了一口:“恪君,薛郡的獄掾哪有我齊墨精銳,今夜若是用了我等,哪有叫彭越脫逃的道理!”
李恪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橫君,田師兄,你怎麽說也是士子,能不能別總是站在武者的角度思考問題?”
“噫?”
“如今場面可是安陽君要剿匪,你齊墨還在三郡之地上和彭越交鬥呢!就算有朝一日真要加入安陽君麾下,也不該是今天的事。”李恪歎了口氣,“彭越和你們鬥了兩年,對墨家劍式太過熟悉,光是由養還好說一些,若是一下子冒出來千八百,他便是再傻,也該知道所謂的安陽君是齊墨的手段了。”
彭越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一戰恪君寧可用更卒湊數,也不叫齊墨上陣一人,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舍不得齊墨去死?”
“非也非也,我還以為恪君是信不過我齊墨的本事,這才叫我等遠離戰場,看家護院!”
“天爺誒!”
李恪哀嚎一聲,隨手把書簡丟進書匣,對由養說:“由養,可能支持?”
正任由柴武裹扎傷口的由養呲了呲牙:“先生,皆皮外傷,不曾傷到筋骨。”
“好好將養,儒已經癃了,我可不希望以後的墨家九子不是斷手就是跛足,也忒見不得人了。”
“誒!”
李恪笑了一笑,好奇問:“聽柴武說,你今夜不僅是勇猛無鑄,還擒了個大人物?”
由養喪氣地歎了一聲:“叫彭越跑了,隻換來一個三當家……”
“原來是三當家。”李恪無所謂地笑了笑,“彭越此人,才可稱人傑。能與橫君纏鬥兩載而不傷及筋骨,足可見其本事。由養,你此番將他打得丟盔卸甲,損兵折將,足可以自傲了。”
由養皺眉不悅:“先生,區區一水匪,作奸犯科,欺善怕惡,哪當得起您如此高抬!”
因為那是遊擊戰鼻祖啊。
李恪搖頭失笑:“不說這些,咱們的安陽君呢?”
田橫看了應曜一眼,應曜又看向伍廉,伍廉想了半天,不確定說:“好似是尋了些臭蒿,驅了蚊蟲就回去睡下了。”
“手下將士為了他的名聲鏖戰一夜,他倒是睡得安穩……”李恪嘟囔一聲,對伍廉說,“把他喚起來,審訊三當家這等大事,主公不在我等不好做。”
“唯!”
不多時,趙柏又一次打著哈欠被叫了起來。
李恪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這小子的標配就是打著哈欠,耷拉著眼,整日一副睡不夠的樣子。
他把這歸結成青春期嗜睡,正需要通過充分的睡眠來長身體。
如此算來,前兩年他若是多些瞌睡,說不定就能長到八尺,哪像現在,不過七尺四五就已經放緩了長勢,這一世難過八尺。
身高是一種硬傷。
怪物一樣的滄海近丈高,項籍有九尺,許久不見的旦這會兒應該也過九尺了……
再然後,張良是堂堂的八尺美男,扶蘇也在八尺上下,他若是攀不上八尺,以後豈不是只能和矮帥矮帥的陳平比體量?
想到這兒,李恪皺巴得眼耳口鼻皆不在一處,唬得趙柏以為自己做錯了事,低眉順目,再不敢打一個哈欠。
三當家何精被人帶了上來。
田橫三人退避,由養回車廂修養,場上只剩下柴武號令,小將當值,分外精神。
他持劍抖擻,沉聲喝問:“堂下何人?”
“呸!”
柴武差點拔劍,忍了半晌,又問:“堂下啐者,可是何精!”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你翁!”
鏘一聲響,李恪被驚醒過來,正看到柴武殺氣騰騰,怒視堂下。
這是鬧什麽呐……
李恪甩了甩腦袋,說:“武,要砍就帶下去砍,主公年少,見不得這些懊糟場面。”
柴武登時大喜,倒持劍抱拳一諾:“嗨!”
這一幕把何精嚇了一大跳,終於想起來眼下可不是往日的黑澀會鬥毆,英雄氣概根本不會讓對面的頭目惜才。
堂上的是貴人,只要是貴人,骨子裡就厭惡他們這種作奸犯科的豪俠……
他有心退縮。
可是豪俠之所以是豪俠,正因為俠之一字,很多時候面子都比命重要得多。
又要命,又要臉……
何精掙扎了幾息,終於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哼!久聞安陽君俠義重信,原來竟是個提線的木偶,只能任由下臣僭越,卻不敢多言半句!”
李恪和趙柏同時驚異地高看了何精一眼。
趙柏感慨說:“不想居然是個有眼力的。武卿,他知道太多了,如恪卿之言,砍了吧。”
柴武越發喜甚,原先的手就沒放下,這會兒直接轉過半個身子,對著趙柏一聲應諾:“嗨!來人……”
“且慢!”何精鼻涕都嚇出來了,“我十八殺虎,二十入寨,見過風浪不知凡幾,你們以為區區恐嚇就能令我出賣兄弟?”
“哦?”李恪的眼睛眯起來,臉上似笑非笑,聲音愈發冰冷:“你自度勇武,卻不知似你這般,主公帳下車載鬥量。若你不願交出實情,我等還留你何用?”
“這……”
“武,因何不行主公將令!”
“來人,叉下去!”柴武心領神會,殺氣滔天,“此人由我親自行刑!”
半晌之後,滿身是血還來不及擦拭的柴武喜氣洋洋回來報訊。
“稟先生,切了兩個腳趾,都招了。”
“是麽?”李恪淡淡笑了一聲,“既如此,拔營,回師。”
“嗨!”
看著柴武走遠,趙柏一臉茫然地看向李恪:“大兄,我不明白。”
“甚不明白?”
“何精……”趙柏皺著眉,一字一頓,“你與我說,彭越危機之時,是他奮勇斷後,為彭越開了生路,是吧?”
“是。”
“他能舍卻性命為彭越撞開生路,足見其忠,可方才我等召他,便是我也看出他有變節之意……”
“你沒看錯,他確有變節之意。”
“可是忠勇之人何以變節?變節之人,又為何需酷刑才願交代?”
李恪怔了一下,像是重新認識趙柏一般,細細將這少年打量了一遍。
英俊、雅致,談吐不凡,舉止有禮,這個少年受過良好的教養,胸有大志,卻沒有與之相對的狡詐和玲瓏。
甚至說他胸有大志都是錯的,在他心裡,不過是見不得曾寄居在自家的親戚高居在頭頂之上,這才有了一腔熱血的反秦之意……
李恪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談這個話題。
“柏,你覺得人心與頑石,可是一樣?”
趙柏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不是笨人,隱約覺得李恪想聽到的不僅是“不一樣”這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其實李恪根本不奢求他的答案,隻讓他消化了一陣,便繼續說:“銳身救主是為忠,其時他們苦鬥了一夜,他正有滿腔熱血。這個時候,人的決斷是他的本意,但卻不見得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是本意,卻不是深思熟慮?”
“他或許不怕死,但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心中不曾想過死,隻想怎麽把彭越救出去。”
趙柏似乎明白了一些:“所以待他回過神來,他怕了?”
李恪爽朗一笑:“是啊,他怕了,他想活,卻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要變節。你想想,最先的時候,他其實想以豪勇動你之心,只是我們一番打岔,徹底亂了他的節奏,他無計可施,才有了變節之意。”
趙柏認真想了一會兒,終於點頭:“所以那變節也是一時衝動,被武帶下去後,他又後悔了,是吧?”
“正是如此。”李恪滿臉孺子可教的表情,柔和地拍了拍趙柏的肩,“一時衝動是感性之根,是好事,也是壞事,他讓人心變得複雜不定,難以琢磨。更重要的是,人的意志會因此松動,何精若是沒有生過變節的心思,武其實逼不出他的話來。”
趙柏又變得不明白了。
他愣在那裡,久久,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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