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吳戈兮,披犀甲兮,車錯轂兮,短兮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兮,矢交墜兮,士兮爭先……
裡許之外,河澤之間,虞姬的歌聲清透而悠遠,伴隨著山泉似的琴音,和隨著飄飄蕩蕩的廝殺與哀嚎,仿佛能傳到天邊,永遠,永遠也不會散掉。
女人唱歌男人死。
李恪曾經對古人史書中把君王的昏庸怪罪在女人身上的春秋筆墨嗤之以鼻,可在虞姬歌聲響起的那一刹那,他卻真的從心底聽到,用千多條命換這曲如泣如訴的《國殤》,其實也算不得什麽虧本的事。
幸好也僅僅是一刹那而已。
李恪被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又覺得啼笑皆非。
他本就不是那種把一生榮辱都壓在戰場上的軍人,就像始皇帝對他的類比,某個角度來說,他真的與商君很相似。戰爭於他而言不過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或遇見了,或找上去,或是麻煩,或是際遇,但總歸不會是目的。
戰爭的目的不是戰爭本身,這就保證了他有足夠多的途徑去實現抱負,便是一時昏庸,也絕難把腦筋動到這種殺人的伎倆上。
哪怕說,他的其他手段不見得不會死人,甚至說不定,會比一場純粹的戰爭死更多人……
文恬武嬉。
遠離戰場的旗船現在就是這樣一幅見不得人的慘狀。
李恪在船頭遠眺著巨野風光,虞姬在身後彈奏著哀傷歌謠,趙柏纏著犬孚教他操帆的技巧,重傷的由養安安穩穩躺在船艙,心安理得讓靈姬喂他吃酸唧唧的梅子。
船上最務正業的反倒是滄海,李恪把船尾的螺旋槳與陰陽爐交給他一人打理,而和墨者廝混久了,這糙漢也開始對機關有了興趣,此番得了這件新奇的玩具,一刻也不願停止擺弄,對照著竹簡和幾位墨者的講述,正努力通過間歇性槳葉運動來讓船體保持相對的靜止狀態。
遠方的戰鬥引不起他們的關注。
以兩千對一千,兵力佔優,以正義對邪惡,士氣佔優,己方毫無退路可走,彭越卻鎖不住南岸的山川,氣勢也佔優,三項佔優,地利各半,李恪怎麽也想不出這一戰有戰敗的任何理由。
唯一可慮者就是死傷,想要剿滅一千多精擅水性的悍匪,這些上船時日尚短的獄掾、更卒和齊墨墨衛們,不知最終有幾人不得回營……
只是能聽到虞姬一曲哀歌,這些閑事,不想也罷。
……
戰事趨於激烈。
交戰至今已有將近半個時辰,支撐士卒們奮勇向前的血氣隨著體能的消耗開始衰退,各條戰線都不約而同出現了棄船逃生,隱入群礁的狀況,其中尤以巨野六盜的“良善”為最。
他們畢竟是在水中討食的專業人士,哪怕各種素養比不得彭越手下的悍匪,但水性這種看家的本領總歸不會相差太多。自投入澤,假作浮殍,又或是潛遊一陣,在群礁當中探出腦袋對他們而言都不是太過困難的事。
以劉安仁為首,六方賊首焦頭爛額,而五路指揮的將領又恰好在此刻傳到陣中,根據李恪在戰前備下的隱秘預案,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同一個指令。
戰後清點傷損,凡無傷棄船,視作投敵,投敵者,斬立決!
這一令的效果比李恪所預想的要大得多,因為恐懼人人皆有,齊墨獄掾之所以緊咬牙關硬挺在船船相連的修羅場上,很大原因是他們無從想象這一戰還要持續多久。
若是久了,以他們的水性在水中根本堅持不到最後……
不患寡,而患不均!
隨著前方戰線的深入交錯,後方的弓弩之物早就成了無用之物,
此令一下,各船指揮不約而同下令遠射掉頭,就連急於表白忠心的六盜匪首也不例外,而他們的目標,就是那些個才跳下水,或是至今也不曾遊遠的逃兵們。逃兵不僅代表著逃兵,有意逃避著,不慎落水者,侵攻者,守禦者,兵者,匪者……飄紅的河澤暈出一股股新鮮的血色,慘叫、哀嚎再攀高峰!
攔堵在水道口的葛嬰冷冷一笑,揮開袖袍,拔出寶劍:“令船壓上,本將要看到最新的戰局!”
僵持的戰場由此進入到新的階段,戰線再次向著苦名寨的方向推進,五條令船先後壓入水道,躲藏在苦名寨深處的彭越也等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機會。
彭越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按在鍾離昧的肩上。
“鍾離,讓我們去擒王。”
“嗨!”
一聲應諾,快船離弦而出,十幾個精悍的操槳手身穿水靠,手握大槳,用盡全身的力氣劃槳。
細長的快船在短短時間內加到高速,船頭抬起,劈波斬浪。
彭越抱著臂獨立船頭,鍾離昧擎著劍守在身後,在後面是十幾個半蹲在船上,張弓虛引的射手壯漢,每個人都是殺氣騰騰。
“兄弟們!”彭越意氣風發,“擒安陽君,揚豪俠名!”
“擒安陽君,揚豪俠名!”
“擒安陽君,揚豪俠名!”
“哇啊!”
快船鬼嚎著穿過苦名寨外不見船影的廣闊水域,一頭扎進水相詭譎的群礁,在橫刀道與拱門道之間,風馳電掣般穿透整座殺場,直撲向河澤遠端疏離於戰局的李恪座艦。
相去五百步,左右護衛同時發現彭越蹤影。
等消息傳導到李恪耳中,兩人的距離只剩下三百步,但凡視力好些的人,這時候已經足夠看清彭越臉上野狼般嗜血的笑意。
“凡事留一手,人之常情啊……”李恪意味深長地歎了一聲,開口下令:“左右二船以甲字戰術禦敵,旗船升帥旗,豎擋板,各就各位,全員備戰!”
虞姬的歌聲驟然停止。
“公子……”
李恪搖了搖頭:“妙戈,去艙裡躲一會兒。我身為此地將主,斷沒有避敵藏身的道理。”
“唯……”
隨著李恪的將令,旗船之上登時便忙碌起來。
巨大的帥旗緩緩在主桅升起,其上以白底黑字,滾繡著【安陽趙】三個大字,大旗之下,犬孚手持兩面皮盾,把擎劍直立的趙柏牢牢護住。
船頭一側,望、成憂、前翎與齊戶四人飛跑著在李恪周圍豎起高大的擋箭板,何姬從船艙當中飛跑出來,轉動絞盤為船頭的大弩上緊索弦。
成憂抱著兒臂粗的弩箭扣進矢槽,靈姬對著望山瞄了半晌,高聲喊道:“方向正前,距離百七十步,無風,準備就緒!”
“預備……射!”
船身猛地一顫!
李恪耳中嗡一聲作響,船頭的齊弩推出弩箭,破開空氣,直襲彭越!
大弩的速度如此之快,百七十步瞬息即至,彭越甚至來不及反應,那粗大的,堪比貓犬頭顱的矢鋒就已經到了眼前。
避無可避?
恐懼的感覺尚未來得及升起,身後的鍾離昧已經一把把彭越拖開,大步一邁,雙劍出鞘!
鏘!
兩把銅劍眨眼間在他胸前交錯,兩劍交點正撞上銳利的矢鋒,鍾離昧呲牙怒吼,奮力劈開。
“開啊啊啊啊!”
銅劍齊齊而斷!
雙劍斷裂,巨矢向前,它被鍾離昧的劈砍擊偏了軌跡,擦著船上成員,扎透了右舷的欄板。
鍾離昧也被這無窮的力量擊飛起來,身體越過丈余距離,背脊重重砸在左舷欄板,口吐鮮血,墜入河澤。
“鍾離!”彭越目呲盡裂,怒吼著翻身拔劍。
雙方距離只剩下不足百步,快船從左右護衛的船體間穿過,直撲向旗船!
“射箭!射死他們!”彭越嘶聲怒吼。
十幾枚箭羽應聲射出,眾墨齊步退守到高聳的擋板之後,不得已只能放棄第二矢的機會。
眨眼之間,雙方的距離只剩下三十步了,左右護船被彭越甩在身後,隔著擋板,李恪與彭越四目相對。
“我要你的命,安陽君!”
“你認錯人了。”李恪冷冷一笑,“傳令!倒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