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即墨的大街小巷飄散著桂香,到處是縈繞在鼻翼的清甜。
自從苦名寨之後已經整整兩個月了,隊伍停駐在即墨一動不動。
慎行中間生了一場病,月余轉好,轉好後反倒變得精神昂揚。
在李恪印象裡,老頭從未有過這般忙碌的狀態,四面八方的墨者一刻不歇,著墨袍的,著墨褐的,穿草履的,擠布鞋的,頂枯枝的,束皮冠的……
李恪借慎行之名推行的墨義之革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這個時代的墨者們,一切隻從衣食住行開始,瞄準著好逸享樂的劣根。
墨者們的生活實實在在發生了改變,一日兩餐變成常態,熟食潔身已成自然。
他們如原本般做著自己慣常去做的事,趙墨遊學,楚墨窩居,齊墨行俠,但行走於外,一個個的囊中都豐潤了許多,少了點風餐露宿的淒苦,多了分入世不羈的豪情。
而相對的,墨家最早的節用之義不知何時成了一種特別的歷練,凡新進的少年營和此前不曾接受過節用約束的墨衛們都需有一年時間遵此道義,磨練心志。
柴武如今就是這副打扮,而他的反饋則只有三個大字,吃不飽。
李恪覺得,迄今為止自己對墨家最大的改變怕就是日漸完善的少年營制度和化暗為明的墨衛了。
少年營讓墨者收徒不再是隨緣了事,墨家自此有了穩定的增長渠道,雖說暫時僅有蒼居一營,這個增長並不明顯,但只要有了成熟的制度,日後之事便好辦了許多。
墨衛轉明則主要是針對齊墨的手段,他們的墨衛數量最多,且有悠久而奇特的業務傳統,就是刺殺秦吏。
這種自絕於正統的破事,另兩脈的墨者閑來無事也會兼職,但至少不像齊墨這樣,仗著秦廷不願深究,自說自話把它做成一門半公開的生意……
現在好了,墨衛變成墨者,一個個就近登記,成為學子,以後出入城池就有了天然的關注度,再想刺殺大秦要員,難如登天。
這樣一來,秦朝安全了麽?
在李恪看來,其實是墨家安全了。
他自度並不是大秦的忠臣良將,可慎行想讓墨家重入主流,他既然接過了棒,就有義務把這件事情落到實處。
一個人數上千,武藝高強且靠著秦吏的腦袋來養家糊口的不法團夥動搖不了秦朝的根基,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不斷試探大秦的底線,等秦廷認為墨衛的危害大於墨者的價值,墨家的正統之門就該正式合上了。
慎行肯定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李恪也不打算帶著一群刺客和工匠藏身山林,等著陳勝一聲大吼,再跳出來做時代的混世魔王。
所以這件事就這麽定了,誰也沒把話說到明處,三脈對此皆無反對,至於是不是真的知道李恪所想,李恪不知道。
這兩個月,他不知道的事情其實很多,比如墨衛們是否適應新的轉變,蒼居有沒有新的發展,剿滅了巨野匪患,天下對此有何反應,帶著犬孚回去安陽的趙柏究竟是賠是賺……
曾幾何時,慎行什麽事都不會瞞他,反而在他腰佩三枚假钜子令之後,慎行卻開始什麽都不告訴他,同時墨家的情報渠道也不再向他反饋天下之事,於是整整兩個月,李恪如同被蒙了一層黑紗,對一切都看得不再真切。
他也旁敲側擊地問過,可是得到的答覆……
EXM,什麽叫為師不想告訴你?
如此,八月十九,一個平凡的毫無特殊的日子,李恪在從事莊的大院見到了呂雉、嚴氏、辛凌、扶蘇等絕不該這個時間出現在齊地的一乾人等,
就連老當益壯的呂公和正忙於學藝的虞子期都赫然在列。他終於知道,慎行要有大動作……
李恪用最快的速度急步上去,因為對面的人實在太多,他一時甚至有些不知道該先向誰行禮。
“公子,師姊,你們怎麽……”
扶蘇笑著回了個淺揖,指著辛凌:“莫要問我,我這次非是主賓,乃是因為莫離要來,才向父皇告了長假,伴妻遠遊。”
李恪翻了個白眼,去看辛凌。
辛凌一身素白深衣,不染脂粉,不飾金玉,臉上也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師姊……”
“我已出墨,以後不可再稱師姊。至於為何而來,老師說了,秘密。”
這麽拽,你就別喊老師啊!
李恪面不改色地腹誹一聲,半點不作掙扎,徑自跳過這對賢不賢不知道的伉儷,又來到自家親眷面前。
“媼,嶽丈,雉兒,是誰把你們大老遠接來的?”
他那一無所知的態度逗得呂雉掩嘴,呂公搖頭,嚴氏牽著李恪的手,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好似是怎麽也看個不夠。
三年未見了……
這幾年李恪馬不停蹄, 十五離家,今已縛籍,三年間,他光是身長就長了幾近一尺,更別說為了敷衍世人的眼光,他幾乎把自己打扮成孔雀,玉帶玉牒,玉冠玉劍,和身在苦酒之時全不見半點相似。
子有才,天下許,少小離家,終世難歸……
嚴氏的心中沒有怨懟,她只是看,仔仔細細,反反覆複,想要把李恪身上的每個細節都印進腦子,和少年之態並排成列。
李恪被嚴氏看得混身不自在,忍不住整了整衣服:“媼,我晨起時梳洗了……”
眾人哄堂大笑。
長別小聚的哀愁被這一笑衝得支離破碎,嚴氏哭笑不得地拍了下李恪的手背:“都是快娶親的人了,怎的半點也不顯出穩重!”
李恪聳了聳肩:“墨家上下唯有嫌我太穩重,我只在媼面前不穩重。”
辛凌面無表情,插嘴進來:“不實。”
李恪氣急反駁:“師姊不是出墨了麽!”
辛凌不屑答應。
於是乎又是一陣大笑,肆無忌憚。
這就是身處在長輩與友人之中的感覺……
李恪袖著手,笑盈盈等著所有人都笑夠,這才對著嚴氏說:“媼,你們遠來辛苦,先去我房中歇息片刻,我這便令人安排後續。”
誰知嚴氏卻笑著搖頭道:“為娘與钜子有事要談,親家,娥姁亦在其列,你隻管照顧好殿下便是。”
“老師?”李恪忍不住皺了眉頭,“媼,你們此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為娘確實不知。”嚴氏一本正經說道,“不過在為娘想來,钜子怕是不願叫你知道詳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