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屋外聞鵲歡鳴,我便知,必是要有貴客臨門!”
伴著一串豪爽的笑聲,屋內走出個大紅深衣,全無綴飾的圓臉胖子,一邊走,一邊招呼臣妾擺案置席,屠狗備酒。
短短的十幾步路,等他走到門口,大門恰好中開到極致,將宅內連片的瓦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眾人眼前。
“黃卒史!諸位上掾,還有諸位墨者……”朱家含著笑一一見禮,待看到李恪,突然眼神一凝,愣在當場。
李恪面不改色站在黃衝身邊,背著手,不出聲,只是似不在意地微微擰腰,掩下龍淵,露出掛在腰帶另一側的假钜子令。
朱家登時眼前一亮。
“啊!不想竟是趙墨假钜大駕光臨!久聞假钜年不及冠,一身秘術卻通天徹地,先在雁門小試牛刀,萬頃荒原化作良田,又在胡陵信手拈來,一月成渠百二十裡,朱某心慕久矣!心慕久矣!”
李恪在心底一聲感歎。
這個朱家看著和呂丁樣貌相近,但為人處世何止高上一籌。李恪只需要一點提示,朱家就能把恭維用得恰到好處,還能做到言之有物。
更重要的是,他的恭維遠不僅停留在嘴上,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是恭維。
比如說這大開的中門,還有門後那些奔忙的臣妾……
他的衣著別有深意。
秦人平日以著深衣為貴,民庶只有在重大的場合才穿。水德又是尚黑之國,五行五色,唯以朱賤。
以朱家的身家,穿件深衣肯定不會讓人覺得鄭重,可他刻意挑選了紅色,自甘卑賤,卻反倒突出了鄭重其事的意味。
他簡簡單單往那兒一迎,也未見什麽出格的行事,便讓每個人都感受到尊重,能夠打從心底就感到暢快起來。
楚地大善,名副其實!
李恪的嘴角隱隱掛了起來。
除了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換作別人,便是誰也不敢在嚴苛的秦律下窩藏連殺十人的暴徒吧?
眾人執禮,攜手而入,於正廳之中,李恪和黃衝被請在上座,墨者、獄掾自排於左席,僅有朱家一人陪在右席。
隸臣妾們魚貫而入,在眾人案上布置起生鮮的狗肉和飄香的美酒。
獄掾們各個看得食指大動,定力差些的早已道謝伸手,大快朵頤。
反觀墨者……
朱家皺著眉,很有些不明白臉色蒼白,嘴角抽搐究竟是一種什麽狀態……
“敢問假钜,這個……莫非陋席不合貴客口味?”
李恪不著痕跡地把食案推遠了一些,臉上笑容不改:“朱公盛情,我等心領。墨家有節用之義,凡是墨者,每日除了在饔時進一些豆飯羹藿,其余時間皆不飲食。”
“皆不飲食?”朱家怔了一怔,“我雖不才,往日也接待過一些墨者,其中老少男女皆有,可似乎……從無拒宴呐?”
“原來朱公此前便與墨者打過交道麽?”李恪眼睛一亮,輕聲問道,“不知朱公認識哪些墨者?可認識何師?”
“何師?莫非是機關師仲道?”
“普天之下,墨家難道還有第二個何師?”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雖說這天下隻公認一位何師,但壽春之民何人不知何府住著兩位機關大師?”
李恪不置可否笑了一聲:“如此看來,朱公是兩位何師皆認識了。”
朱家淡淡搖頭:“恰恰相反,兩位何師素不喜與我等山野交道,我莫說不認識他們,便是其座下高徒,也是一人不識。”
“是麽……”李恪貌似遺憾地歎了口氣,推開食案站起來,“朱公,可願領我隨處走走?”
朱家為難地看了一眼正狼吞虎咽的獄掾們,
又瞅了眼面色鐵青的黃衝:“這個……客在席,主不便,假钜不若自便?”“方便麽?”
“事無不可對人言,祖道寨中,假钜自可漫行。”
“既如此,李恪謝過。”
道了聲謝,李恪真的站了起來,不僅他站了起來,辛凌、風舞、何鈺、蒙衝都站了起來,一聲不吭站在李恪身後。
朱家哈哈大笑:“在我寨中,假钜還怕遇襲不成?”
李恪毫不在意地撣了撣衣裳的褶皺:“墨者不飲食,正因為閑著也是閑著,所以大家都想活動活動手腳嘛。”
……
走出正廳,確認四周無人關注,何鈺輕輕靠上來:“假钜子,那朱家是不是早就將賊人送走了?”
李恪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也覺得是有外來賊人行凶?”
何鈺臉色漲紅:“假钜子,我與兄皆不是是非不分的蠢人,您……您與翁那般放對, 其實我們皆知前因後果……只是……只是……”
“只是想不到你翁為了毀掉我與老師的聲譽,連楚墨也照殺不誤是吧?”
“……是……”
“人皆有欲,一旦為欲望蒙了心智,便容易不擇手段。”李恪歎了口氣,“說來他的初衷也是為了何家這多年的經營,錯雖不赦,你兄妹卻不該厭他。”
何鈺滿臉的頹喪:“何家……大家全心全意鑽研機關,共同光大墨家,不好麽?”
李恪淡淡一笑:“墨家本就不止是機關一道,也只有楚墨的風氣,才能養出你兄妹這般把機關術當成全部的墨者來。”
二人正敘著話,蒙衝和辛凌已經自顧在寨子當中逛了一圈。
他們理所當然沒有發現什麽近丈高的壯漢,也沒有發現血衣、血痕之類足以將此地與慘案聯系起來的東西,這一點,大夥其實心知肚明。
不過辛凌卻在寨子裡碰上一個意外的熟人,若是李恪沒記錯的話,大概,可能,應該是舊趙宗室,安陽君,趙柏。
當年的小屁孩還是如當年一般的錦衣華服,玉具寶劍,更經過這一年多的蛻變多了幾分少年的氣質,眉眼漸漸長開,看上去英姿勃發,頗具幾分人傑氣象。
李恪隱隱感受到老友重逢的喜悅,剛想迎上去,卻見趙柏尋了個縫隙從辛凌身邊擠過來,滿臉怨懟。
“大兄!大兄!阿姊說不認得我了!你肯定還記得我吧?啊?啊?”
李恪撓了撓鼻翼,心虛地躲開趙柏期盼的眼神:“這個……貴人怕不是認錯人了,我等應當不曾見過面吧?”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