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秦之旅從大殿推至書房,在旁參謀的人數少了,相應的量級卻沒有下降。
大秦的威儀超過一半都在始皇帝一人身上,而換下沉重、繁複的朝服之後,他身上的威儀非但沒有減少,反倒像脫了韁的野馬一般,越發地張揚浩蕩。
除卻始皇帝,還有執政之手,掌行政六寺的左丞相李斯。軍方代表,雄據北疆,掌三十萬雄兵與六郡民事的匈奴上將軍蒙恬。諸王子之長扶蘇,軍國通勤,國尉李信,就連皇帝最寵信的兩位佞臣趙高與周貞寶都在。
佞臣自許為佞臣,這怕也是華夏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盛況。
李恪正襟,危於座。
“恭賀陛下,有蒙將軍執掌天兵,河套西、南盡收於大秦。往後有陰山為憑,鹹陽安矣,大秦安矣。”
這是奏對正經的開場白,吹捧功德,君臣和諧,天下安泰。
始皇帝作為科班出身的皇帝自然知道怎麽應對,當即笑答:“北伐建功,非朕之喜,天之喜。盧生自海外歸,得天言古令,令曰亡秦者胡,若非天諫於朕,朕還下不了出兵的決心。”
這一捧很有水平,自謙而不過度,天給了諫言,國主應對,既體現了恭謹,又體現了仁恕,而明君決斷,賢臣勝定,又是國強的體現。
書房中一片其樂融融,哪知李恪卻壞了規矩。
他挺直身,高聲喝道:“陛下,謬矣!”
“噫?”
“陛下謬矣,匈奴不臣,則陛下伐不臣,此萬民之請,國主之義,與天何乾!”
始皇帝有些發怔,李恪的詰問並不難應對,可托天喻事大體是一種慣例,正文從來都是藏在天爺後頭,李恪卻抓著倒霉的天爺不放。大家都是場面人,讓老天爺躺贏一下,沾點功勳不好嗎?
李斯當即站出來為老天爺鳴不平。
“钜子之言才是謬論,自古王權天之所授,唯有天授,君王得位方正,行政方德。若無天意,這世間豈不要亂套?”
李恪不屑反駁:“沒有天意,還有秦律,有民生,有華夏之安危,有黎庶之期盼。丞相,若世間真這般容易就亂套,要你法家何用!”
李斯大怒:“放肆!”
“法家領袖不明法之威儀,您還有臉說放肆!”李恪冷哼一聲,甩開李斯,正視著始皇帝,“陛下,夏商周兩千余載,您可想過,他們因何而亡?”
始皇帝眉頭微皺:“钜子先聲奪人,意在勸誡?”
“是!又不是!”李恪深吸一口氣,“親賢臣,遠小人,忠國事,棄恬嬉,君王之正也。陛下合有三皇五帝之功業,雖古之聖賢尤不可及,便是佞妄,在陛下身邊,亦時有賢臣之姿。”
李恪對著趙高拱了拱手,趙高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李恪是在誇他。
他登時眉開眼笑,才要還禮,李恪又不看他了……
“陛下需忠言在耳,時時提正,此乃明君之義,充耳之用,但,卻不是草民想說的。”
始皇帝被李恪的馬屁拍得通體舒泰,五官舒展,恰問出聲:“那钜子此言,是為說甚?”
“天志!”李恪斬釘截鐵道,“墨義有明鬼,天志。我師墨慎子嘗作《十義疏注》,言天志者,普天之下,生民之志,明鬼者,冥明之中,人之欲求。所謂鬼、神、天、仙、怪,皆人也,無天也。”
始皇帝不開心了,鄭重其事:“仙,是有的。”
這話裡的意思,除了能讓他長生不死的仙必須有,別的什麽鬼神天怪,魑魅魍魎,有沒有都無所謂……
李恪險些笑出來,忙作鄭重,一臉端莊:“仙或許有,但仙之初亦為人,
得長生之道,藏山川之間。此等人不問世事,隻為己身,有他們為國策諫言,陛下,您覺得自己當信不當信?或是換個說辭,陛下篤信仙諫,世人觀之,覺得陛下是賢?亦或是不賢?”這下始皇帝當真愣住了。他信仙,求仙,也以一己所求借仙用仙,還自以為得計,卻從沒想過,那些傳說當中的仙,真懂國事麽?
李恪朗聲言:“言歸正傳。世有夏商周三朝,傳五六十代,歷經二千年,其國何亡?”
話題至此終於被李恪完全掌控。
始皇帝順著李恪的思路思考,下意識問:“天?”
“黎庶愚昧,不識天道。世之有識者慣以天言道法,傳得千秋百代之後,這天便不再是道了,它是實。天有意志,授之以君,則君不必賢,天選則正。夏桀不賢,有成湯伐夏桀,成湯立商,非為賢,乃天眷也。後姬發伐紂,亦非賢,天選之。如今待得陛下,天耶,賢耶?”
始皇帝的臉色有些難看,他聽出了李恪的言外之意,可他還是問:“君以為朕不賢?”
“帝賢,秦以六世王天下,先王皆賢而陛下為最。”李恪不鹹不淡地拍了個馬屁,調轉話鋒,直指正題,“可賢有何用?凡事皆以天言事,陛下雖賢,天下卻以為天賢。陛下,天賢否?”
始皇帝不言,沉思。
李恪繼續說:“天居於上,無口無舌,陛下能借,他人亦能借?陛下以大秦國事助長天威,待得野心之輩起於荒僻,言天授其偉業,覆暴秦,立新朝,民眾當信,還是不當信?當從,還是不當從?”
始皇帝眉頭一挑:“借天而反之人,朕當殺之!”
李恪失笑搖頭:“六國遺貴橫行於山東,豪強紳士優渥於鄉裡,他們皆有鼓動民意之能,隻待大秦有隙,便會借天。陛下明知如此,因何不殺?”
這又是一條禁忌。
自合六國,始皇帝得閑便東巡人世,為的就是彈壓那些野心之輩,使天下一心,歸於大秦。他不是不知道山東不穩的根源,而是……
“殺……之不盡!”
李恪長笑三聲:“既然殺之不盡,陛下為何還要借天言事,徒給他人反秦,作嫁衣裳!”
始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明悟。
大秦得國憑的是六世奮勇,將士用命,所謂的天命,只是正名。可大秦真的需要這等正名麽?尤其是他已經是天下的始皇帝了,如今的大秦,還需要這等正名麽?
百姓擁護的是秦律,是秦政,無論有沒有天在頭頂,該擁護的依舊擁護,該反對的還是反對。
他已經不再需要天來為他彰顯威儀了,始皇帝的威儀,遠甚於天的威儀!
自此番見得李恪,他第一次起身,對著李恪展袖,深揖。
“非钜子,朕險作繭而自縛。”
李恪坦然受了這一禮,起身,回以深揖:“陛下不以忠言逆耳,明也,草民敬服。”
奏對由此重回到君臣相得的正經節奏,始皇帝認可了李恪,接下來,就該輪到李恪出題。
這在後世是難以想象的。
臣以身家事君王,儒家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說法,再後來,甚至有學的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極端思想,考校君王,在後世來說,屬於大逆不道的舉動。
但大秦不同。
大秦尚有周之遺風,君擇臣,臣亦擇君,李恪要領著墨家歸秦是一回事,但通過考校決定如何歸秦,又以多大的力量歸秦,卻是他的權利,所有人都對此心知肚明。
互作深揖之後,始皇帝繞出書案,以禮賢之風攙起李恪,引著他,一直來到書案之前。
“钜子啊,朕與你師相交十數載,雖僅兩面,卻頗得投緣。博浪沙外,你師將你輸在朕手,朕便一直等著你來投朕。”
這是告訴李恪,要求別太高,從物權上來說,你是我的……
李恪笑笑,不著痕跡抽手而出,又是一揖:“陛下,我師臨終之事,千萬叮囑草民投秦,草民斷無違背師命之可能。只有一事,臣不得不腆顏以求陛下。”
來了!
始皇帝斜眼瞥過堂下的重臣們,人人正襟,各個危坐。
這些人裡,李斯和李恪有學派之爭,蒙恬對李恪有提攜之恩,扶蘇有佳友之義,李信有血脈之情,始皇帝讓他們旁聽,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讓這幫子人討價還價。
看到眾人都有覺悟,始皇帝暗暗點頭,背著手,威儀大張:“钜子且說吧。”
“天牢之中,尚有刺秦之墨衛百三十六人,草民希望……”
李斯冷哼一聲:“钜子想陛下將他們全放了?他們犯有刺官大罪,依秦律,皆屬盜殺。钜子之請便是陛下允準,我亦不準!”
李恪隱蔽翻了個白眼:“誰說要陛下把他們放了。草民是希望,讓他們戴罪立功,以奴隸之身,為諸皇子皇女護衛!”
此話一出,群賢震駭,書房當中乍起一聲驚呼。
“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