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的碼頭。
數十帆影,密密麻麻。
其實李恪也不知道眼前的泊所究竟能不能被稱為碼頭,因為他與後世突出海岸,深入海區的碼頭完全不一樣,從樣式來說,其實更像是所謂的“水寨”。
高大的圓木在沙灘當中切出一塊,最深處不過兩三丈,水淺處直抵海岸,方形的寨牆將靠海的一側圍成一圈,正中留出兩道水門,專供艦船出入。
而在靠岸這邊,有木料拚接出簡陋的平台,位置大約在漲潮與落潮的水線之間,平台上有突出的拴樁,專供於固定海舟。
被稱為當世最頂尖的仙家海舟整整齊齊停泊在平台邊上,它有著微微翹起的寬大方頭,樣式相近的船尾,設有單層甲板,甲板三分之二處建了寬大的木質樓閣,大約是整艘船的艙室所在。
它的動力以槳動力為主,側舷開出一個個小的槳門,粗大的槳如蜈蚣的足肢固定在兩側,每側四十槳,也就是共有八十個槳座。此外它也應用風帆,不過僅有單桅,高度並不比船樓高出多少,配置橫帆。
李恪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勉強判斷,這大概是後世樓船的主體造型,僅從結構來說,想來容易散架,並不怎麽耐受海上的風波。
他正靜靜看著,心裡回憶著後世經典的船隻模型,突然從遠處行來兩人,非臣在後,生人在前。
那生人看著三十六七,花發,童顏,身材瘦高,體態清臒,一綹長須垂於唇下,迎風而飄蕩,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能讓徐非臣跟在身後,光這一點,已經足夠證明此人身份。
李恪笑著迎了上去。
“墨家後生李恪,見過徐師。”
徐巿站定受了這禮,又笑著回禮:“仙家不才徐巿,拜見假钜。”
李恪亦受此禮。
待其禮畢,李恪跨前一步,趕在徐巿站正之前伸手去扶:“徐師,小子本不當唐突受禮,只是老師有恙無從前來,我此番代墨家見禮,不得不唐突行事。”
徐巿大度笑了笑:“假钜說笑了。你年雖輕,然才高智絕,名滿天下,受我一禮,分所應當。”
“徐師客氣了!”
“我不喜客氣。生平四十九載,受我禮者不過寥寥,年少時拜翁媼,求學時拜尊師,業成後拜掌尊,成婚時拜賢妻,除此四者,你師、陛下為其二,你是第三個。”
李恪尷尬地笑了笑。
這話所說聽著褒獎,但不能細品,但凡品一品,好像總能從裡頭品出一些別樣的怪味來。
徐巿倒是爽利,說完話,牽著李恪的胳膊前行到平台,指著面前高聳的海船問道:“渡海仙舟,比你霸下如何?”
李恪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徐師要聽真話還是……”
“奉承之言多有雷同,每日數千人說與我,我何必要問你?”
“這樣啊……”李恪抬起頭,越過徐巿,使喚徐非臣,“那誰,去給我尋跟樹枝來,能在沙上作畫那種。”
徐非臣翻了翻白眼,看著下風口晃蕩來去的司馬欣,強忍住一口氣:“唯!”
不多時,樹枝找來了,司馬欣和好些匠人軍侯也一道來了。
李恪擅機關之名天下皆知,此番要在仙家的地盤對仙家最擅長的造舟之術指手畫腳,他們自然都想聽一聽。
徐巿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不過李恪全無在意,提起樹枝,在沙灘上提筆作畫。
“首先是船型。海上風浪遠大於水澤,風高,浪急,平底雖穩,吃水卻不深,浪稍大點,舟船就有傾覆之憂,所以海船還是尖底好些。”
李恪在地上畫了一條弧線。
“尖底之船,造法與平底不同,我等可問道於魚,先製脊柱,再插肋骨。肋骨之中添置船板,則船體大成。”
他又在弧線兩側畫上一些短弧,再將短弧的頂端封起來。
“尖底船最好是尖頭,卻不必是尖尾,因為尖頭有利於破風,尖尾卻無甚用處,反而縮小了船艙面積。”
邊說,邊畫,不多時,一艘尖底的船型乃成,李恪便把樹枝點到船的中間。
“尖底之舟吃水深,則船舷高企。槳門位在水線,少有風浪船隻進水,也當取消。至於說替代品,有一物名為輪槳,可連軸於艙室,腳踏行舟,此其一。放棄槳輪,多用風帆,此其二。如霸下般使用壓縮機,以火力代取人力,以煤水續航,此其三也。”
一群人聽得一愣一愣,本以為李恪只是想鼓動仙家使用陰陽爐,因為兩家合一之後,誰對另一家的依靠更大,在相處中自然就居於附屬。
誰知道……李恪居然提出一套匪夷所思的造船術。
這種造型的船徐巿是熟悉的,不就是古人所用的獨木舟麽,哪有李恪嘴裡說得這樣複雜?
墨家還是不通行舟啊……
徐巿遺憾又慶幸地歎了口氣,不失禮貌地對李恪笑了笑:“恪君高才,這輪槳果真奇特,或有大用啊!”
李恪翻了個白眼。
他當然看得出來徐巿沒把他的建議放在心裡,不過他反正也不覺得介意,信則用不信則棄,說服人不是李恪此來的目的,他也沒興趣跟仙家掰持海船的發展歷程。
他的義務盡到了,如此而已。
見徐巿不信,李恪也懶得多說,一擺手,拋下樹枝,和徐巿信馬由韁,繼續攀談。
等到他們走遠,司馬欣兩眼放光,拖著身邊的船工問:“看懂了麽?”
“多多少少……”
“本尉不管你看懂幾分,恪君之言,你一字不漏皆記下來!還有這圖,一筆一劃皆畫下來!依著步驟多分些板牘,我可是要上呈陛下的!”
一聽此事如此重要,船工打了個哆嗦,趕緊抱拳:“嗨!”
……
這會兒,李恪與徐巿已經走遠,徐巿看著遺落在遠處的監管兵卒,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假钜算計之深,比你師亦是不遑多讓。”
“哈?”
“以奇談怪論誘人心智,兵卒皆駐足圖前,你我總算能深談不避。”徐巿感激地對著李恪點了點頭,“非臣不才,這些日子多賴墨家看顧,老夫在此謝過。”
李恪咂巴一下嘴,點點頭,謙虛一笑:“墨仙有舊,此事應當。徐師,你每歲出海,可尋到仙山蹤跡?”
“這世上何來仙山!”徐巿苦笑,“蓬萊、方丈、瀛洲,此世間三大帝王之德,曰寬仁,曰公正,曰勇毅,本就是諫上之言。誰知曉陛下身邊有小人作祟,不僅惑得陛下信以為真,還欲借陛下之手,要我父子二人性命!實在恨極!”
李恪聳了聳肩:“小人大人, 皆你仙家之人,要我說,仙家故弄玄虛太過,有些人不見得有意作祟,只是連他自己都不知真假,借仙謀權罷了。”
“還是你墨家對此通透啊!秘法便是秘法,便是稱了機關,世人也知神異,反觀仙家隱義藏真,反惹了今日禍事……”
“徐師欲如何破解呢?”
“破解?”徐巿歎了口氣,“東海之外,無邊無垠,何來破解之法?唯有每歲出海,靜待沉舟,葬身魚腹罷了。”
“徐師,若你有隱世之意,小子倒有去處與您。”李恪指著北方,“此去向北,沿岸而行,過遼東,跨朝鮮,可見冰封萬裡,其中有一處海港,終年不凍,港深水平,名曰海參崴,此乃一處。此去向東向南,跨東海,可見巨島四座,名曰扶桑,亦是一處。”
“海參崴,扶桑?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若是為真,我倒是要好生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