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出神捧著蘋果,忽然食欲全無,既同情甲蟲的孤獨處境,又有些許內疚,或許自己當初就不該為它啟蒙,使它獲得蟲類本不該有的智慧與學識。
正如古代哲人所說,孩童因無知而無憂無慮,然而一個人從識字那天開始,懂得越多,憂患也就越多。
“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喬安低聲問啟蒙甲蟲,“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自己,當初我對你做出的那個承諾仍然有效,除了把你變回石像,還有一個折中的選項,就是把你變回一隻智力正常的甲蟲,那樣的話,或許你就不會再被同類視為無法理解的怪物,不會再被排斥。”
5環“弱智術”,除了可以把正常人變成傻子,還有一種用法,就是抵消“啟蒙”效果,使啟蒙生物的智力退化回被啟蒙之前的水平。
甲蟲沉思許久,輕輕搖動觸角。
“我和我的同類好比生活在一間密封的屋子裡,其它甲蟲渾渾噩噩,完全不了解屋子之外的世界,生命中只有進食和繁殖這兩件要緊事,除此之外一概不關心。”
“主人您在蟲群當中唯獨選中我,擦亮我的眼睛,使我可以透過牆壁看見屋外那個遼闊無邊、豐富多彩的世界,雖然我無法把自己眼前所見的情景告訴周圍的同類,並且因此感到與整個族群格格不入,孤單苦悶,可是如果您蒙上我的眼睛,使我無法再看到屋外的世界,縱然能夠像別的甲蟲那樣,無憂無慮安度一生,我也是心有不甘。”
喬安聽了它的傾訴,內心深受觸動,仿佛正在與另一個自己對話。
自己生活在人群當中,不也時常感到與所處的社會格格不入,找不到一個恰當的位置,總是覺得無所適從?
然而倘若有人勸自己離開人類世界,去荒野中流浪,去幽暗地域離群索居,自己又放不下對親朋好友的牽掛。
更重要的是,選擇逃避就等於承認自己是一個無法融入人群的失敗者,是被“現代文明社會”這台龐大的機器無情淘汰的殘次零件,這會使他心有不甘。
“你不能放縱自己遠離人群,放縱自己變成一個喪失人性的怪物。”
外公的臨終遺言猶在耳畔,這是鼓勵喬安留在人群當中的源動力,縱然無數次碰壁,撞得頭破血流,他也不願違背當初在外公病榻前許下的承諾,不想放棄“生而為人”這一身份,放棄自己的人格,在“社會”這個戰場上淪為可恥的逃兵。
垂首沉默許久,喬安再次望向啟蒙甲蟲。
“其實還有一條路,就是我從樹林裡挑選一隻雌性甲蟲,為她啟蒙,跟你湊成一對,你們結為伴侶,將來還會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往後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這是個聽起來很美好的主意,不過主人啊,為什麽我與您指定的那隻雌性啟蒙甲蟲一定會相愛,一定會結為伴侶生兒育女,難道我們不會吵架,不會相互憎恨,乃至反目成仇?”
“這也是有可能的。”喬安無奈地承認,“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即便我們真能彼此相愛,繁育後代,等我們的後代長大了,繁育更多後代,您覺得這些像人類一樣聰明的孩子,還會甘心秉承昆蟲的生活方式嗎?”甲蟲問。
“多半是不會的。”
“當我們這支啟蒙甲蟲家族壯大到一定程度,他們會怎麽看待這片果林,怎麽看待那些與他們外觀相同但是頭腦愚鈍的普通甲蟲,還能把它們視為自己的同類嗎?”甲蟲繼續追問。
“恐怕不會。”喬安搖頭苦笑,“你們的子孫會以文明種族自居,認為自己代表了更先進的生活方式,有權佔有整個果園,至於那些普通甲蟲,無非未開化的原住民,隻配給文明蟲族當奴隸,如果它們拒絕被奴役,拒絕逃離自己的家園,就會遭到你們那些聰慧子孫的無情屠殺……我所描述的這樁慘劇,曾不止一次在人類世界的歷史中上演,恐怕將來還會無數次重演。”
“所以您提議為我找個伴侶,繁衍後代,這樣做真的好嗎?”啟蒙甲蟲輕聲質問。
“是我考慮不周。”喬安歎了口氣,丟下手中的果核,翻身跳下蘋果樹,向啟蒙甲蟲揮了揮手,“我得走了,如果將來你改變想法,記得告訴我,我們之間的約定依舊有效。”
“再見,我的主人,祝您幸福。”
啟蒙甲蟲趴在枝頭,朝喬安晃動觸角,仿佛在揮手道別。
沿著白石鋪就的大道走到盡頭,喬安站在雲中城堡的大門前,拍了下手,掌聲在空曠的庭院中回蕩,大門隨之做出回應,自行在他面前敞開。
一樓餐廳的格局與一年前完全一樣,喬安沿著樓梯登上二樓。守在客廳大門旁的兩尊石魔像感應到有人進來,緩緩扭頭朝他望過來, 面甲柵格背後透出藍色光束,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兒,辨識出並非入侵者,就不再理睬他了。
喬安知道這兩尊石魔像都沒有自我意志,犯不上跟它們打招呼,徑直走到其中一尊石魔像近前,堂而皇之的伸手在它粗壯的大腿上摸了摸,冰涼光滑的大理石柱,手感很不錯……
石魔像很乖地站在原地不動,沒有抗拒他的愛撫。
喬安試著向石魔像喊話,想操控它在大廳中走動,然而對方並不理睬他。
喬安回想了一下,當初古書老爹授予自己的權限,包括自由出入雲中城而不受警衛和防禦措施攻擊,在古書老爹授權下使用雲中城迷鎖,還有就是隨意使用城堡中的實驗室和圖書館,並不包括控制城堡中的守衛——比如面前這尊石魔像。
只有等他完成瓦弗魯尼爾大法師的遺願,建成構裝工廠中的那尊“精金巨像”,獲得雲中城的最高權限,才能成為城堡中所有魔像的主人。
乘坐“風動梯”登上城堡三樓,喬安再次來到雲中城的“健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