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李安國帶著三千騎先後巡視了嘉魚、蒲圻、興國州,最後來到大冶。
說實在的,李安國抵達大冶前,內心是十分忐忑的,大冶在明朝時可是湖廣地區最大的鐵礦、銅礦、金銀礦、煤礦所在地,興國州的兵械所在武昌崛起之前所出兵刃也為湖廣之最,明初就年產粗鐵一百萬斤以上,後來由於鐵料實在太多,明太祖朱元璋還暫時關閉了大冶鐵礦。
不光是鐵器,當時大冶還是中國最大的銅鏡製作中心,湖廣最大的官銀產地,金礦也位居湖北之最。
最興盛時,大冶附近的礦山、冶煉工人達十萬人之多,佔大冶縣人口的六成,最關鍵的是明末以來,大冶附近除了西營並沒有別的義軍肆擾過,這裡與江西瑞昌並稱為鄂東雙雄,自然是指鐵礦、銅礦了。
由於緊靠興國州,張獻忠大軍撤離後並沒有安排駐軍,隻設了一名縣令,一個叫奚鼎鉉的舉人,年約二十多歲,一表人才,黃州人,熟知歷史的李安國自然知道此人與後世大名鼎鼎的王夫之(此時也是二十多歲)一同中舉,當時的主考官還是以後同樣頗有名聲的湖廣巡按禦史章曠。
此人經常與王夫之唱和文字,王夫之能幸免與西營衡州之亂,身為大西縣令的奚鼎鉉出力不少。
歷史上記載此人是被張獻忠擄入營中,不過在後來左良玉“收復”武昌府後卻被當地的官紳擒殺,想必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向著大西軍的。
大西草創,軍服都沒統一,自然沒有製訂什麽官服的規製,奚鼎鉉還是一身朝廷七品文官的袍服,肅立於城北迎候李安國一行——大冶三面環水,只有城北可通陸地。
一路上李安國自然向周綜文了解了各縣長官的情況,其他人他不太了解,不過奚鼎鉉他還是有些印象,為了拉近距離,來大冶的半路上他特意換上了在武昌府沐浴後的那身官服(他不知道的是,那身衣服是郡王專用的)。
奚鼎鉉今年二十五歲,身材與李安國相仿,這在湖廣一帶已經算高的了,濃眉細眼,才二十五歲,頜下已經有了三縷胡須。
烏紗帽、紅官袍,與李安國這身郡王服不同的是,官服身前身後的“補子”、雲紋內是一隻鷺鷥,肩上並沒有圖案。
遠遠地見到城下有人肅立,李安國心中一動,也早早下了馬,一旁的周綜文有些奇怪,都督大人見了這些多文官都是矜持有加,既不粗魯,也不過分恭敬,怎地對這樣一位偽明舉人如此恭敬?
奚鼎鉉也有些奇怪,不過他還是依足官場禮節給李安國行了大禮。
李安國將他扶起來,“縣尊不必多禮”
奚鼎鉉這才看清李安國的面容,一開始見他穿了一身郡王的常服不禁嚇了一跳,不過仔細一想,這張獻忠自命為西王,眼前這人是西王義子,還是排行前幾位的五大營頭頭目之一,著郡王袍服也算說得過去。
最令他驚歎的是此人的長相,身材挺拔不說,生的端地俊秀:
一對修長秀氣的眉毛斜飛入鬢,兩隻鳳眼明亮動人,鼻梁高聳,肌膚白皙,微薄的嘴唇略帶著微笑,這哪裡是一個威名赫赫的流賊頭目,簡直是剛考上生員的富家士子嘛。
這次李安國沒有在城前與奚鼎鉉說話,而是跟他直接進了縣衙後院。
看到李安國如此模樣,奚鼎鉉心裡略略放心了一些,敘過茶水之後,等李安國放下了茶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都督大人表字……”
李安國略皺了一下眉頭,
以往跟軍中粗漢打交道,自然無須什麽表字,他在麻城、武昌時周文江等人也沒問他這個,這奚鼎鉉一上來就問這個,看來也就是一個純粹的文人而已。 李安國知曉此人還是後世查閱王夫之的資料時無意中得知的,主要是好奇,另外作為王夫之的摯友,總得有一些出彩的地方吧。
想到李定國字寧宇,自己是安國,何不用靖宇?
“呵呵,本督字靖宇,你還好奇本督為何如此年輕吧,不妨告訴你,本督今年一十九歲,尚未及冠”
這下奚鼎鉉就更加震撼了,不過他很快便想到一則傳聞,自然是那流傳甚廣的“獻忠有美僮了……”,官場還好一些,民間流傳的簡直不堪入耳,李安國也聽到過一些,不過並不在意,都是一笑了之。
“你問完了?”,李安國笑道。
奚鼎鉉一聽便知道自己剛才魯莽了,“下官愚魯,剛才……”
“不妨,今後你叫我靖宇也行,以前還沒人叫過,哈哈”
奚鼎鉉趕緊起身,“下官不敢”
李安國揮手讓他坐下,“剛才你問了我,現在該我問你了”
“都督請講”
“你識得王而農?”
“是,都督,學生與他同年,私下也有一些往來”
“你覺得此人如何?”
“嗯,而農性情暢達,詩文皆妙,不過常做驚人之舉,口出驚人之語”
“哦?那你覺得他所說所做是對還是不對?”
“都督,這很難一言以蔽之,不過他說過無論詩、文,都要有感而發,反對無病呻吟,學生倒頗為讚同,這也是學生經常與他書信往來的原因吧”
“其它的呢?”
“其它的……,哦,學生想起來了,而農偶之所想倒與我大西所做倒頗有相同之處”
“哦?何事?”
“在武昌鄉試時,而農常說,大明危矣,根子就在貧富不均,富者阡陌縱橫,貧者無立錐之地,豈能不危?”
“那你以為呢?”
“頗有同感”
李安國這時想到張獻忠進入衡州後王夫之卻寧死也不願加入西營,看來他心裡雖然有均貧富的思想,不過對泥腿子出身的流賊還是頗有些瞧不起。
或者當時大明未完,他心中仍有幻想?
在李安國心裡,王夫之雖然是一個人才,不過在他心裡並不稀罕,他稀罕的是經世致用的人才。
“縣尊大人所長何處?”
“都督,下官雖為舉人出身,不過與之相比,與籌算一途更為擅長”
“哦?”,這下李安國收起了輕視之心,“可懂九章算術?”
“略知一二,周髀算經也讀過,玄扈先生的幾何原本也請教過”
李安國聽了一愣,不過“幾何原本”四字卻如黃鍾大呂一般在他耳邊響起,天呐,難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你說的玄扈先生,莫非是前內閣次輔,禮部尚書徐光啟徐大人?”
“正是,都督你也識得玄扈先生?”
“呵呵,不識得,聽說過,敢問縣尊師從……”
這次李安國不禁收起了輕慢之心,還異常恭敬,弄得奚鼎鉉倒有些莫名其妙。
“先母乃是江西奉新人,家鄉有一位名人,乃是先母的親戚,學生自幼不好讀書,尤喜奇淫巧技之術,對於詩詞一途也略有所得,家父惡之,家母卻維護有加”
“學生十三歲時父親病逝,先母便將學生送到她娘家那位先生門下,一直到崇禎八年,在先生門下學了五年,此五年是學生一生之中最好的五年,迄今難以忘記”
“哦,敢問這位先生姓甚名誰?”
“都督,先生姓宋,名應星,現為鳳陽府亳州知州”
“啊?!”,李安國一下子站起來了,萬萬沒有想到啊,隨意的巡視竟然覓得一位大才,此人身上兼徐光啟、宋應星二人之長,雖然實際水平他還要考察,不過就這份履歷,在整個大明絕對是頭一位,更難得的是,此人年紀輕輕便中了舉人,又是王夫之的好友,水平也差不到哪兒去。
“家裡可有幾何原本和天工開物?”
奚鼎鉉也嚇了一跳,還以為剛才的談話觸犯了都督大人的忌諱,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個。
“有,莫非大人…….”
李安國訕笑道:“同道中人耳”,他後世雖是文科大學畢業,畢竟也是名校,高中的數學拿到這大明朝也夠他糊弄一陣子。
奚鼎鉉很快從書房兩本書,一本是天工開物第一卷,一本便是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
“都督,這天工開物當時還是學生和幾位同仁幫助先生查閱典籍、抄寫的”
“好!”,李安國大喜過望,有這麽一位明朝工科生輔佐,自己的勝算便又多了一分。
“柱國”,這是奚鼎鉉的字,鉉是舉鼎的抓手,以柱國字之倒也貼切。
“你到大冶縣也一個多月了,如今有幾個礦場還在運作,有人幾何?出產如何?附近有鐵器、銅器作坊嗎?又有人幾何?出產如何?”
“大人,這正是下官想要稟報的”
“大冶自戰國時便為楚國重要冶地,如今鐵、銅、銀、金之出產更為湖廣之冠,不過……”
現在李安國最怕這個“不過”了,放到大冶就更為擔心了,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了。
“柱國但講無妨”
“先前左營都督大人在鐵場、銅場征募了一半礦工,金銀場的礦工則全部帶走了”
“鐵場、銅場還有多少人?”
“不到兩萬,現在都回家種地去了”
“嗯,作坊呢?”
“原本在江畔有銅器作坊一座,專做銅鏡,有上千人的規模,不過分了田地之後也都回去了,縣城有一座鐵器作坊,原本有兩千余人的規模,左營都督帶走了一半,剩下的也全部回家種地去了”
“鐵器作坊都做些什麽?”
“大人,明初時鐵器作坊出產整個湖廣、江西的兵械,寧王之亂後大半放到了武昌,不過此處仍有部分出產,主要製作腰刀、槍頭、火銃、佛朗機炮”
“每年可出產火銃幾何?”
“下官查過帳簿,每年可出一千杆,佛朗機炮一百樽,腰刀三千把,槍頭兩萬個”
李安國一聽,這產量也太低了!不過自己可是有金手指的,想到這裡便對他說:“柱國,你當前最緊要的任務便是將這些礦工、匠人秋收之後全部召回,告訴彼等,田地一畝也不會少他們的, 回到礦場、作坊後,每月還有餉銀,匠人每月一兩,礦工減半,不拿餉銀也行,家裡便無須繳納相應的稅賦!”
“礦場、作坊立即開工,優先製作火銃、佛朗機炮,對了,你過來”,李安國拉著奚鼎鉉,將後世標準化生產的原理給他詳細講述了一番,奚鼎鉉精通奇淫巧技,於管理一途卻不太通,李安國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他才略有些明白,這還是奚鼎鉉,換成別人更是雲裡霧裡。
一番口舌之後,李安國對他說:“你慢慢琢磨吧,使用此法,出產必定提高不止一倍,特別是火銃,不過你要告訴匠人們,每杆火銃務必保證質量,但凡有剛使用過幾次便炸膛的,殺無赦!”
說完他眼裡閃過一絲狠厲,奚鼎鉉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人是如假包換的後營都督,而不是剛才侃侃而談的少年郎。
最後他又說:“我後營最重火銃,這樣吧,火銃匠人每月一兩半,其他匠人略低一些,總數控制在一兩左右,我先給你撥十萬兩銀子,不夠的話直接找我”
“我的要求很簡單,今年之內按照戚少保的製式給我製作火銃三千杆,五百斤的佛朗機炮一百樽,人手不夠的從其它作坊抽調,我那裡也有幾百人,過兩天全部送到你這裡來”
“你這裡,除了完成秋賦,最重要的便是這作坊了”
“乾脆這樣,我後營專設將作少府,從今日起,柱國你便是少府,兼大冶縣令,餉銀與各營副總管平齊,幾日後我將湯志的一千五百刀盾兵調到此處,他與你是舊識,又通文事,正好與你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