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翼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迷茫過。
而對於迷茫這種感情的陌生,又加劇了他的迷茫。
作為聖元的皇太子,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備受矚目,本國人視其為國之未來,秦國人則視他為巨大的威脅。
沉重的壓力讓元翼不得不時刻都維持警醒,這份警醒則指導著他不斷前行。
元翼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遭遇什麽,他都對未來有足夠清晰的判斷和信心。
因為他身後有著天下第一人的輔導。
可現在,支撐這份信念的最大支柱卻自己倒下了。
元翼沉默了很久,才在腦海中重新匯聚起了清晰的念頭,進而開始思考。
又過了很久,元翼嘗試提出問題道:“嘗試打破認知障礙時,我的時間和機會都很有限,對嗎?”
周赦緩緩回應道:“任何探索未知的行為都伴隨著極大的風險,尤其是窺視不可窺視之物時更是如此。”
元翼點點頭,腦海中已經串聯起了一些線索。
為什麽自己來到蒼穹頂上,會失去記憶,無憂無慮地陪老師下了三天棋?
因為這段時間是老師為了保護他,主動屏蔽了他的感知。
那麽緊隨而來的問題就是,老師為什麽又在此時放開了保護呢?因為自己的強烈要求?還是外界環境發生了變化?
目前來看應該兩者皆有,從之前的對話來看,如果不是自己的強烈要求,老師恐怕會挽留自己更久……但這種挽留有意義嗎?自己難道能在蒼穹頂上與世隔絕地生活一輩子?既然不能,何不一開始就將自己放回去呢?
想到此處時,元翼余光再一次瞥到腳下的黑霧,忽然發現了一絲違和之處:當他嘗試仔細觀察那黑霧的形態變化時,總感覺黑霧籠罩的景物變得模糊了許多……
而後元翼又意識到,並不是景物變得模糊,而是景物從異常的清晰狀態回歸了正常!
元翼不是第一次站到蒼穹頂上了,這種居高臨下睥睨萬物的感受,在很小的時候就體驗過了,但對他而言,這種登高眺望並沒什麽特別。
他並不是長生樹的管理者,甚至算不上足夠強大的寄生者,因此就算站得高,也只是看得遠,而非看得清。芸芸眾生在他眼中就仿佛無數砂礫,具備宏觀視野的同時也失去了微觀的視野。
只有周赦有足夠的能力,既站在世間的至高處,又能將視線清晰地落到每一個角落……而剛才,元翼則是共享到了周赦的視覺,所以才能看遍天下的同時,也看清細部的景象。
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議會中那些爭執不休的政客們的嘴臉!
雖然視覺只是一閃而逝,但元翼已經明白了這三天時間,那無數盤棋局的真實含義——老師將長生樹的管理權限讓渡了一部分給自己!
只有依托無處不在的長生樹,才能擁有這份兼具宏觀與微觀的敏銳視覺!
想通此節後,元翼隻感覺思維更是豁然開朗。
他再次低頭,卻不再嘗試去觀察黑霧,而是竭盡所能,利用長生樹賦予他的能力去觀察議會。頃刻間,會場內的每一絲細節都盡收眼底,而籠罩在會場中的黑霧也消失無蹤……甚至腦海中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於是猜想得到了證明。
“老師,原來長生樹也是有弊端的啊……所謂一葉障目,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周赦笑了笑,沒有回應。但這份笑容已經是最好的回應。
元翼也理解了這位天下第一人的立場,甚至進一步洞悉了黑霧的真相。
這片黑霧源自長生樹,可以說是長生樹的本源的體現,也是因此,與長生樹結合最深的周赦也被蒙蔽的最深!
反而是自己這種臨時被提拔上來的半吊子管理員,能夠同時維持人類與長生樹的兩種視野,才能觀察到它!
於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觀察到了,又能怎樣?
從黑霧的湧現范圍來看,幾乎有長生樹的地方就有黑霧的存在,想要根除黑霧,恐怕等同於根除長生樹,而這對整個人類魔道文明都是堪稱致命的打擊!
不,這個思路從一開始就陷入誤區了,為什麽一定要根除黑霧?
這些黑霧顯然不是剛剛才誕生的,既然等同長生樹的本源,那麽理應是長生樹存在的那一刻,黑霧就一道存在……可是過去兩千年來,為什麽從來沒人發現呢?
當然,也可能是有人發現了,卻無法說出來,或者是相應的歷史被黑霧整體抹殺——但那種概率並不大。
長生樹並不是一個覆蓋了文明全境的魔物,西大陸始終是一片空白,更遑論北境雪山之上還有禁地。如果東大陸真的出現了嚴重的歷史空缺,西大陸一定會記錄下來。
但顯然任何歷史典籍中都沒有留下這樣的記載。
換言之,長生樹是因為遭遇了兩千年來都極其罕見的特殊情況,才會激發黑霧翻湧的狀態,甚至讓天下第一人都不得不在蒼穹頂上閉關。
而所謂特殊情況,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和那幾位秦國來的客人有關。
想明白這些問題後,元翼長出了口氣,對老師拱手一禮:“那麽,我這就去找白驍他們了。”
周赦點點頭:“注意安全。”
——
與此同時,雷石城中,白驍等一行人已經掃清了前方的所有障礙,打開了一條暢通無阻之路。
幾乎大半個城市的人都被發動起來,去尋找名為康先生的神秘人。
那人不但關系著先前雷火焚城以及一系列恐怖襲擊,而且找到線索的人還可以在白驍那裡領取高額懸賞。
如果說隻憑著人們對恐怖分子的恐懼與仇恨,還不足以提供足夠的驅動力,那麽大把的金銀珠寶就完成了必要的補充。
而一旦全城的人都被動員起來,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組織也就失去了行動的機會,甚至內部還出現了內亂——很多被組織雪中送炭過的忠實信徒,在白驍的金錢攻勢下迅速變節,充分體現了人類求真務實的本性。
白驍本人對於城中的變化已不感冒,康先生不過是拿來擾亂敵人的誘餌。
對於一名成熟的獵人來說,專注於獵物是必要的基本功。
白驍很清楚自己不是來聖元帝國為民除害的——這裡自有它的守護者,輪不到別人越俎代庖。
自己只是來探究上古之謎的,一旦解開謎題,就不必留戀聖元風景,直接去長生樹上找周赦兌現剩余的賭注——將母親嬴雪復活過來。
然後,帶著母親去見白無涯,欣賞一下這位風流成性的部落首領要如何面對重現人間的亡妻。
白驍一邊胡亂想著,一邊在導遊的帶領下來到了雷石城外最負盛名的礦洞入口。
導遊年紀不大,卻已經佩戴上了象征魔道大師的徽章,正是雷石城中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雷石城學院院長萬君竹。
只是這位青年才俊,此時卻赫然流露出由衷的疲態,原本打理的一絲不苟的黑發也凌亂而斑白。
他止步於礦洞門前,一聲歎息道:“幾位,再往前走就是雷石礦洞了,裡面地勢錯綜複雜,且瞬息萬變,貿然前往很容易迷失。這份礦業協會備份在學院的地圖是我臨時借來的,供你們參考。注意紅色標記的區域有極高的風險……但我想你們應該就是衝著紅色區域來的。”
藍瀾笑著接過地圖:“蠻聰明嘛,不危險的地方我們還不稀罕呢。”
萬君竹於是伸手指著地圖底部說道:“要說危險,最危險的莫過於黑色區域,也就是‘不可知’區域。和未知區域不同,黑色區域是我們花費了巨大的代價也未能揭開冰山一角的特殊地帶,所有深入其中的探索者都沒有回來。”
清月問道:“這麽奇怪的地方,天下第一人沒有出手嗎?”
萬君竹苦笑道:“雖然我們向議長大人申請過支援,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我想恐怕議長大人再怎麽神通廣大,終歸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顧及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地方……也可能議長大人並不認可我們無限深入挖掘礦洞的行為,暗示我們對於腳下的大地理應心懷敬畏。”
清月微微蹙起眉頭:“這個解釋不免牽強了些。但還是多謝萬院長的地圖。接下來……”
萬君竹拱了拱手:“接下來我要盡快回去協助丁城主和寧大師維護城內秩序,恕我無法陪各位深入礦洞了。”
“哪裡話, 是我們應該感謝萬院長這段時間來的大力協助,只可惜本來應該在雷石學院做下學術交流,也算名正言順。但現在看來機會只能留待以後了。”
萬君竹笑了笑,卻是苦笑。
你們這幾尊大神,早走早好,我還真不敢留你們在自家學院過夜!
——
而在送走萬君竹後,藍瀾就收斂了笑容,一邊打量著地圖,一邊問道:“你們感覺怎麽樣?”
清月說道:“有些可疑,但無所謂。”
“小白你呢?”
白驍卻沒有回答,而是向旁邊邁了兩步,手中黑光閃爍,骨矛直接刺向虛空。
“我靠,認輸!”
一聲意外的痛呼之後,從虛空中跌出一人,那人踉蹌後退,手上被劃出一條血口,正是聖元的皇太子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