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端上來的時候,高義已經勝了兩局,王嬴是慘敗,這種事情上,他怎麽可能是才高六鬥半的高大才子的對手?
宋三看了眼桌子上的那碗面。湯色清淨,裡面的面微微發黃。湯,剛好蓋過了面,不多也不少。面上撒著蔥花,蔥花的間隙間,飄著幾滴香油。
宋三先是剝開一顆蒜,咬了一口,然後喝了一口面湯,吃了一口面,眼中陡然間露出大驚喜,在孫琦幾人驚訝的目光中,就那麽端起碗來,“稀裡呼嚕”吃的乾乾淨淨,甚至連一滴湯都沒有留下。
“好吃!”宋三迫不及待的道“再來一碗,快,再來一碗。”
孫琦幾人對視一眼,低頭看了看面碗,紛紛嘗了一口,然後更不解了。孫琦道“大哥……從來沒聽你說東西好吃,有時候嫂子做的你都嫌棄,今兒是怎麽了?這哪兒就好吃了?不就是陽春面麽?”
宋三衝著幾人聳了聳肩,也不說話,一直盯著那個老板煮麵。
這面勁道卻不硬,鹼水和麵粉本身的香味結合在一起,在加一點鹽,使的面條帶有一點若有若無的鹹味。
“和面的時候,最少摻雜了五六種麵粉。”宋三心中暗歎。這在這個交通不便利的時代,已經少有,何況是個小小的攤位。而且那蔥花和香油撒的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至於湯,就是白水,白水煮麵,鍋裡的面湯厚到一定程度,用杓子蒯出一些晾著,等有人吃麵時,加上一些放涼的面湯,使得整碗面是溫的,而不是滾燙的。這才有宋三方才稀裡呼嚕就吃完一碗的場面。
宋三心道“這就是弘一法師說的‘一碗白面’了。”
這是美食中一種極高的境界,孫琦他們連東坡肉都沒見過,又哪裡懂得這一碗白面的好處?
他突然又想道“各種麵粉糅合在一起,便如中原和外族混居在一起,但是必須要有那麽一點點鹽,那一點點鹽,就是一種相同的文化。面湯清澈,但又不是完完全全的透明,是不是就代表一個國家的政治?再透明的政治,也一定會有一點渾濁,如果都是清水,面豈不是不好吃了?”
治大國,如烹小鮮……
第二碗面又煮好了,這次宋三比方才吃的慢了一些。方才他的臉上帶著驚喜,現在,高義他們從宋三臉上看到了幸福。
宋三吃完了面,嘴裡意猶未盡,但是肚子卻已經吃不下了,他抬頭叫了聲“老板”,現在沒什麽客人,那老板也不忙,便笑著過來搭話。
“老板,你這手藝可是家傳?”宋三一邊問,一邊拉過一張凳子,笑著把老板摁著坐了上去。
“不是,不是家傳。”這老板四十多歲年紀,臉上帶著憨厚樸實的笑,被宋三這麽一客氣,頓時有些緊張無措,他“嘿嘿”的笑道“這是俺自己琢磨的,也……也不是琢磨,就是……額……”
高義以為宋三要打聽人家面的配方,也笑著上前幫腔道“老板,你別緊張,慢慢說。”
“嘿嘿……”老板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道“其實也沒啥,俺就是擺攤時間長了,都二十多年了,每天來往的客人都跟俺說,哪兒好吃,哪兒不好吃,俺就記下來了。還有些外地的客人,說起自己家鄉的面食,俺就托他們下次來幫俺弄點他們那裡的麵粉,沒想到還真就給俺弄來了。嘿嘿……俺就……俺就自己瞎琢磨,一點點的試著來。”
宋三笑道“不錯,不恥下問、過而改之、學而思之,天下萬事也不過如此了。
” 高義明白了,笑道“大哥,這可就是你常說的,天下學問,無非記之、問之、思之?”
宋三笑道“正是。”
那王嬴初聽他們說話,倒是不覺得什麽,到後來越聽越是驚訝,心道“這宋大哥卻是有大才的。記、問、思?聽起來簡單,但細想果然如此。而且似乎都能和聖人經典一一對應。”
那老板卻笑道“哎呀,俺就是個蒙童,字都認不太全,可當不起公子誇獎。公子想要配方,俺一會兒給公子寫下來。”
“哦?”宋三微微一笑道“老板就不怕我學了搶你生意?”
老板一愣,又笑道“公子說哪裡話?你們一看都是來俺們青州考秀才的,你們這樣的人物,還能擺攤兒賣陽春面?再說了,俺也是問別人問來的嘛!沒事兒,沒事兒。”
宋三與高義相視一笑,抱拳作揖道“那便多謝老師了。”
“哎呀!”那老板嚇得慌忙起身,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宋三笑道“當得的。”他心中暗道“天下聖人半山東啊。”
他想起了有次和一個人聊天,那人在他面前各種炫耀自己家鄉物產豐富,然後又問宋三“你們那裡有什麽特產?”宋三當時和他說“產聖人。”
這話再說山東,也在說他自己。
任你家中有金銀萬兩,怎比我這幾本看不完的詩書……
那老板忙去旁邊的店鋪借了筆墨,寫下配方遞過來道“俺字不好看,公子別笑話俺。”
宋三見那字毫無章法,但一筆一劃認真仔細,如獲至寶一般將紙裝入納囊,笑道“無妨,我的字也不好看。”
高義見孫琦半天沒說話,只是抻著頭朝不遠處張望,不由疑惑道“二哥,你看什麽呢?”
孫琦回過神來,伸手一指笑道“大哥,那邊兒好像有個唱曲兒的。”
宋三剛剛得了做面的方子,心中大是高興,聽孫琦一說,隨眼望去,對面攤位上果然有一對父女正在賣唱,便笑道“二弟想聽曲兒?好,今天大哥高興,你去叫來,就說借他們琵琶一用,我唱給你們聽。”
“啥?”孫琦訝然道“大哥你還會唱曲兒?”
宋三見高義和王嬴也是一臉驚奇,笑道“那有什麽的?你嫂子平日練曲兒你們不是聽過麽?那是我教的。”
高義苦笑道“大哥涉獵還真是……真是廣泛呐。”這年頭兒,文人寫詞給別人唱,早已稀松平常,自己能彈唱的倒是也不在少數,所以高義也只是感歎一聲,便跑到對面去喊那對唱曲兒的父女。
那父女跟著高義走過來,老漢五十出頭,須發慘然,姑娘十七八歲,長相清秀,只是滿臉風霜之色。他們見是幾個穿文生服的,忙行禮鞠躬。宋三等人連道不必。
宋三拱手問道“不知老人家貴姓。”
那老漢忙道“不敢當大爺‘貴’字,小老兒姓金。”
宋三隨口玩笑道“你女兒莫不是叫金翠蓮?”
“額……”老漢一愣道“不是呀?”
“哦……開玩笑的,莫要在意。”宋三看那姑娘臉色發紅,暗道自己嘴碎,忙岔開話題道“不知會唱什麽?”
那老漢一臉小心的回答道“幾位大爺想聽什麽?我這女兒都會的。”
宋三心情不錯,開玩笑道“哦?唱段兒‘劍閣聞鈴’來聽。”
“這……”老漢一愣,惶恐道“大爺恕罪,小老兒父女不會。”
“你不會?”宋三裝作一臉訝然道。
老漢忙道“大爺自然比我們見識廣的多了,小老兒實在不會,大爺說的是什麽?小老兒聽都沒聽過。”那姑娘也是低頭不語,拽著老漢袖子使眼色,顯然是以為遇到了登徒子。
宋三這才站起身,要從老漢懷裡拿琵琶。老漢不知道他要幹嘛,但不敢得罪他,隻好把琵琶給他。宋三這才笑道“不會不要緊,我會。”
在眾人一臉詫異之下,宋三坐下來,翹起二郎腿,將琵琶搭在腿上。他這個動作,倒是讓那老漢不由得一愣,心道“原來這公子哥兒不會彈,看來是要拿我們父女找樂兒呢。”
孫琦卻“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大哥莫要逗人家,你這姿勢都不會,快……”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因為宋三開始彈了。
他把琵琶橫置在腿上,微微有些向下傾斜,就好像隨意搭在那裡一般,也不用撥板,手微微握拳,然後指頭自然松開,在那琵琶弦上一彈……
“當啷……”
所有人渾身一震,王嬴和高義最是吃驚,因為他們知道,宋三的姿勢,才是琵琶傳入中原之初,最原始的姿勢,是沙族人騎在駱駝上面彈奏的姿勢。
他們甚至想到了一個人,在無垠的沙漠上,騎著駱駝,琵琶搭在駝峰上面,一邊走,一邊唱著荒涼古調的樣子。
“馬嵬坡下,草青青……”宋三的調門比不了駱玉笙那麽亮,也沒有劉寶全那麽高亢,就連菲兒也比不上。甚至還稍微有些沙啞,在場的人都不懂,這種嗓音,開始不慎明亮,但會越唱越亮,這就是傳說中的“雲遮月”了。
宋三以前學戲學曲藝的時候,他老師說放在民國時候,就憑這條嗓子,就肯定不比白雲鵬掙的少。
聲音蒼涼,詞調優美,一曲京韻大鼓的調子,用琵琶彈出來,更顯出幾分厚重層次。
眾人細細聽來,一開始聽他唱的竟然是汝國末帝武植,思念妖妃李玉環的故事,還都驚訝萬分,但隨著唱詞深入,待聽到“莫不是,弓鞋懶踏三更月”一段時,都已經沉浸其中。
“我的妃子呀……”宋三唱到此句,如亡國之君,思念以往大好時光,思念自己最心愛的妃子,有悔恨、有無奈、有淒涼,也有對未來的迷茫和驚慌,最後一個“呀”,竟有萬種柔情,千回百轉。
老漢哭了,老漢的女兒也哭了,高義、王嬴、孫琦、面攤老板都哭了……
這段愛恨情仇,從沒有人這麽解釋過,中原人隻恨昏君妖妃葬送江山,卻沒曾想過,江山背後,這片癡情。
孫琦想“大哥這調子從未聽過,男人唱曲兒原來也這麽好聽?”
王嬴想“宋大哥這詞竟然雅致如詩文?還從不知道,小曲兒原可以有這樣雅的詞調。”
高義想“大哥是想圓兒了,這等深情,我這個親哥哥,竟是輸給他了。”
宋三,的確想高圓兒了,他把最後一句“這君王,一夜無眠悲哀到曉,猛聽得,內宦啟奏保駕登程。”唱完便沉默不語,他滿腦子已經都是高圓兒的樣子了。
夜風清淨,在已經有許多人聽到曲調新穎,圍在他們周圍,卻只有抽泣聲不時的從人群中傳出來。
“細思量,都是奸賊他把國誤,真冤枉,偏說妃子你傾城?說的好,你們這些男人們守不住江山,卻偏說女兒家是妖妃?”一個女子分開人群走出來。
她也就十七八歲年紀,臉上帶著淚痕的,氣度不下宋三所見任何男子,姿容絕世,怕是李玉環在世,也便不過如此。
讓宋三等人驚訝的,絕不是她的美貌,她的氣度,而是她身上耀眼的名士服。
這個女子,竟然是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