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晨曦微露,陽光透過薄薄的晨霧,灑落在皇城的每一個角落,掛落在石板龍紋鏤刻上的露珠,亦被金色的晨光照耀得晶瑩剔透,讓龍紋亦栩栩如生起來。
文武百官,分別由內閣首輔顧秉謙、英國公張維賢領銜,分東西兩班站列,袍服上繡著飛禽走獸各色紋章的廷臣們,表情分外肅穆,又顯然各懷心事。
“新皇郊祭天地已畢,茲於奉天殿前,告慰先聖。奉宗廟社稷,承祖宗休烈”,禮讚官高唱道。
侍儀司早已將表案備好。案台北面,肅立著的是捧表官、宣表官、展表官,以及手持金瓜斧鉞的儀衛十二名。表案南面,肅立著的是禦史、禮讚官,以及同樣手持金瓜斧鉞的儀衛十二名。
“新皇駕到”,內侍高喝道。緊接著,從東西兩班朝員中間,緩緩走過新皇的旗杖,先後而過的是黃龍旗、北鬥旗、馴象旗、日旗、月旗、青龍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等。
每旗,由一名甲士執旗,四名手持斧鉞或弓弩的甲士隨後。等各色旗幟迎風而過、立定於大殿四周後,伏黃蓋、華蓋、曲蓋、紫方傘、朱團扇等又鋪天蓋地而來。在眼花繚亂的旗、蓋後面,終於看到了六十四人抬著的新皇龍攆,龍攆背後的金節、臥瓜、儀刀、骨幢等,將端坐攆中的朱由檢襯托得威嚴無比。
接下來,自然又是一番儀式,禮讚官高唱“行禮”,待朱由檢向表案方向持笏讚拜時,百官亦隨即參跪如儀。接著,又是一番“進表”、“宣表”、“受冊”的繁縟流程。
禮讚官一聲“禮畢”後,新皇朱由檢手持金冊,在王體乾、魏忠賢一左一右的扶持下,南面而立,百官再次下拜,山呼萬歲。
“受冊”儀式結束後,朱由檢略事休息,然後移駕前往乾元殿,正式接受百官朝賀。眾文臣武將則已早一步抵達,分東西兩班肅立於大殿兩側,恭候新皇駕臨。
沒過多久,便聽殿外忽然傳來禮讚官的高唱聲——“皇帝駕臨,於乾元殿受朝,與民更始”。
朱由檢手握寶劍,邁著沉穩的步伐,在成國公朱純臣以及十八名“大漢將軍”的陪伺下,踏入了乾元殿正殿。抬頭望望視野前方、金光萬丈的禦座,朱由檢不禁略有激動之情,手臂亦微不可察地輕顫起來,於是他立馬運勁握緊劍柄,以暗力控制住了略有失控的肢體。
定定神,朱由檢從俯首、絕不敢與他對視的文武朝臣中間,繼續一步一步的走向禦座,他走得極緩慢,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穩,亦如他這些年做王爺時的小心翼翼,從未行差踏錯過半步。
待朱由檢端坐於禦座,滿殿廷臣乃紛紛下跪,三呼萬歲。待百官行禮完畢,朱由檢微抬雙手,虛扶一下,道:“眾卿平身”。
“謝陛下”,眾文武齊聲應諾道。
坐著軟硬適中的龍椅,摩挲著禦座扶欄上的紋理,本以為自己會激動莫名的朱由檢,卻發現自己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麽興奮,隨著眼前皇冠上垂著的九串旒纊的左右來回擺動,他感到的是一種沉重的負擔、責任。終於,大明朝列祖列宗、萬千子民的期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這種負荷,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
靜候朱由檢失神片刻後,魏忠賢看了看他,朱由檢意識到後,微微頷首,於是魏忠賢示意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從手中展開一軸黃帛,朗聲道:
“詔曰:我國家列聖,纘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照,遠垂萬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謨憲古,勵精宵旰,銳慮安攘,海宇快睹,維新疆土,勤思恢復,萬機總攬,六幕禔休。方啟宏圖,忽賓龍馭。爰膺顧命,及予眇躬。側聆憑幾之言,凜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軍民耆老合詞勸進,至於再三,辭拒弗獲,乃仰遵遺詔,與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朕以衝人統承鴻業,祖功宗德,惟祗服於典章;吏治民艱,將求宜於變通。毗爾中外文武之賢,讚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舊緒,愈茂新猷”。
這便是崇禎皇帝朱由檢的即位詔書。此詔,象征著新皇禦宇、萬象更新,念完,群臣再次山呼萬歲。
就在群臣都以為登基大典即將結束時,突然,皇帝又拿出一軸黃綾,遞給了王體乾,讓他繼續念。這是他昨夜在天啟靈堂裡草擬的布政條款,竟然有五十條之多,聽得群臣頭昏肚餓,搖搖欲墜,心裡面紛紛嘀咕:看來,新皇帝不好伺候啊,剛剛登基,就這麽會來事兒,又是清理宗室名爵、封地,又是嚴查奏章稽延,又是大赦天下,又是蠲免賦稅,振作之心,頗為急切。
聽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聽到了期待已久的那句結束語——“惟爾百司,與朕一德。播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崇禎元年乙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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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看新皇這份即位詔書暨布政宣告書?”書房裡,汪文言淡淡道。
“其有心振作,固然可喜,不過,讓人略感失望。皇帝既然提出蠲免,卻又有虛名而無實惠,大部分賦稅的蠲免,隻到萬歷四十七年以前的欠額,最多的,也只是蠲免到天啟二年以前的欠額,也就是說凡是萬歷四十七年或天啟二年以後拖欠的賦稅,仍然還是要追征。而且,其實被蠲免的,也只是積年拖欠、已經無法追征的那部分錢糧罷了。此種蠲免,對於那些一貧如洗的農民,無異於畫餅充饑而已。同時,僅由此點,亦可推知,朝廷內外空虛,實在是想打腫臉充胖子也做不到了。此種情勢,令人擔憂”,陸揚皺眉道。
聽了陸揚的話,汪文言微微頷首,“你說的,固然不錯,但說的是事。我真正想說的,是人,具體而言,是人的氣魄,從五十點布政綱目,便可以看出,新皇帝是個用心細密的人。這種性子,有好有壞。其實,作為君上,把握個大概就差不了,具體的事情,還是得交給下面人去辦。他這麽細的規定這、規定那,逾越了為君的本位,越俎代庖,會讓在下位者,感到不滿的。而且他太急了,剛剛登基,閹黨的問題都還沒解決,就搞出這麽多事情,難免會引起群臣的心思搖擺”,汪文言坐在孔明椅中,閉目道,“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這個人,格局太小,我瞧不上。公子你如果想要重振大明,最好還是不要寄希望於他才好”。
聽汪文言說完這一席話,陸揚沉吟不語。是啊,自己一個後世的穿越者,明明已然知曉歷史的結局,怎麽還是會被朱由檢勵精圖治的舉措,給迷糊了呢?
正如汪文言所言,朱由檢固然是一名有意振作的明君,但他不是雄主,甚至也說不上是英主,靠他,是扶不起大明的。大明的內憂外患,即將整體大爆發,朱由檢這個沒有大氣魄的救火隊隊長,到時肯定是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壓根處理不了這些事情。
“那麽,大明的將來,在哪裡?”陸揚感到一絲絕望,喃喃道。
“說不定,就在你身上,我不是說過嘛,你是個改命之人”,汪文言略微一笑。
“你就那麽篤定自己的判斷?!”陸揚苦笑道。
“我的判斷,有時候準,有時候不準”,汪文言不負責任地笑笑,“誰說得清呢”。
“好了,不說這些有的沒的,現在怎麽辦?先對付完閹黨再說吧”,陸揚道。
“你不是已經向皇帝提出了解決之道——拖?”汪文言道,“一個「拖」字,便足以絕殺閹黨了”。
“……”
“所以啊,公子你想的,並不是如何對付閹黨,而是如何從對付閹黨這件事情中,獲得好處,對不對?”汪文言似笑非笑道。
“沒錯”,陸揚眼神中精芒一現, “我要自己來力挽狂瀾,逆天改命,那我就不能碌碌下去”。
“公子,終於承認了自己的野心?”汪文言笑道,“這就對了,我就喜歡跟有野心的人混”。
“你還真是……”
“哼,野心都沒有,還混個球啊,混吃等死啊,那是庸庸碌碌者們的想法”,汪文言霸氣外泄道,“既然公子已然明確目標,那就讓我們來合計合計,第一步棋,該怎麽下”。
“怎麽下?”陸揚問道。
“你是主公,我只是個狗頭軍師好不好?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哦,我只是給你參謀參謀,提供輔助意見的”,汪文言道。
“你這家夥,就喜歡裝神秘”,陸揚笑罵道,“這樣吧,我倆把答案寫在手上,同時亮出,看我們想的,是不是一樣”。
“可以”,汪文言從桌上取下一支筆,在手心寫了起來。陸揚自然有樣學樣。
片刻後,兩人同時放下筆,然後亮出手掌,只見兩隻手掌都寫著兩個同樣的大字——“東林”。
在看到對方掌心的字後,陸揚、汪文言會心一笑。不過,笑容中,也帶有某種悲憤、孤鬱、落寞。東林,這兩字,承載過多少理想,它的失敗,最後又帶來了無數的犧牲,「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陸揚暗暗發誓,要為左光鬥等東林君子,討回一個公道。坐在孔明椅中的汪文言,也是一樣,而且他還要為自己的斷腿,討回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