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子趕緊點點頭,將眼睛裡尚未流出的淚水拭去,“抱歉,一想到恩師,竟然被關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我這心裡,實在難過”,那士子輕聲道。
“吱呀”,鐵門終於被徹底推開,老彭頭立在大門口,看了看陸揚兩人,看陸揚時,眼睛似有似無的停留了片刻,閃過一絲訝異,但卻什麽也沒說,只是一揮手,便讓兩人跟著走了進去。
陸揚心裡提心吊膽地跟著,不知那老彭頭在想些什麽,他似乎認出了自己,剛才,他眼裡絕對閃過了一種訝異的神色,雖然只是片刻,但陸揚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到了左光鬥的囚室,也就是先前陸揚住過的那間囚室,老彭頭二話不說,便離去了,將陸揚兩人留在了囚室外。
“恩師,恩師”,那士子出聲道。
“憲之?!老夫沒有聽錯吧”,正閉門養神的左光鬥,猛地睜開了眼睛,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恩師”,那士子隔著囚室的木欄,看到披頭散發、形容枯槁的左光鬥,頓時涕淚滿面。
“真的是你啊”,借著昏暗的燈光,左光鬥看清了來者,鼻頭一酸,眼睛也跟著紅了起來。
“恩師”,有一個聲音傳來,自然是陸揚發出的。
“恩師?!”那士子訝道。
“你也來了”,左光鬥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你小子準能活著出去”。
“你是?”那士子則訝異於陸揚與左光鬥的關系。
“見過師兄”,陸揚微微一笑,“剛才在外面,沒來得及自我介紹”。
“呵呵,如此,便讓老夫來介紹吧”,左光鬥開懷道,看看左手這位,他笑道:“這位是老夫的開山大弟子史可法,字憲之。不過,看來,你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嗯”,陸揚點點頭。
看看右手這位,左光鬥又介紹道:“這位是老夫的關門弟子陸揚,字……”,頓了一頓,“對了,你的表字是啥呀?”
“學生才十七不到,尚未有表字”,陸揚草雞道。
“對,對,為師糊塗了,《禮記·曲禮》有雲:‘男子二十冠而字’”,說完,左光鬥又意興闌珊道,“不過,為師估計也看不到你的‘行冠禮’了,便提前贈你表字,你看如何?”
“謝恩師”,陸揚鄭重道。
左光鬥點點頭,道:“你的遠祖,乃東吳郡望陸氏,陸氏一族,最負盛名者,莫過於陸遜、陸抗父子,而他們的封號乃‘江陵侯’,老夫便賜你表字‘江陵’吧,期望你能如汝遠祖一般,建不朽功業,成萬世英名!”
“謝恩師”,陸揚,或者說是陸江陵,叩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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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聊了片刻,左光鬥突然肚子咕咕響了起來,“你那籃子裡,裝的什麽?怪饞人的”。
“哦”,陸揚拍拍自己腦袋,“倒忘了給恩師端出來了”,說完,將那些個豬蹄膀、燒鵝,醬牛肉,花雕,一股腦全擺了出來。
“呀,這麽多好吃的”,突然之間,左光鬥背後,人影幢幢。
“他們是?”史可法訝道。
“師兄不必緊張,是東林的各位前輩”,陸揚道,那些人影,自然是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黃尊素他們幾個。
黃尊素笑道:“老左啊,有好吃的,可不能一個人吃獨食啊”。
“便讓你們沾沾老夫的光吧”,左光鬥得意道。
“咦,我怎麽聞著,還有花雕的香味”,黃尊素嗅道。
“白安先生厲害”,
陸揚笑道,“這可是晚輩備下的四十年陳釀的極品花雕”。 “就你鼻子靈”,左光鬥笑罵黃尊素道。
“也不看看老夫是哪兒人”,黃尊素笑道,“這花雕,可是老夫家鄉紹興余姚的名釀”,說起紹興余姚,回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家鄉,黃尊素神色一黯,拍開酒壇的封泥,倒頭飲了一口,“是家鄉的味道,跟記憶中,一模一樣”,兩眼,已是濁淚漣漣。
“白安兄”,突然一個聲音傳來,“老夫那口,便省下來,給你了。你替老夫多喝一口罷”。
“啊,還有大洪先生啊”,史可法趕緊拜道。原來,他突然看到,剛才說話的是,伏在地上的楊漣。楊漣因為雙腿已被田爾耕打斷,不能站立,方才,史可法倒是沒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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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聊了片刻”,陸揚提醒道,“老師,我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此刻,恐怕得出去了”。
“好”,左光鬥點頭道,“能見你與憲之最後一面,老夫死而無憾”。
“老師切勿如此悲觀,學生一定竭盡辦法,救您與各位前輩出去”,陸揚握住左光鬥的手,沉聲道。
左光鬥沒有說話, 只是緊緊地反握著陸揚的手,片刻後,輕輕道:“走吧”。
“慢”,楊漣突然出聲道,“江陵小友……”
江陵小友?誰呀?陸揚反應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喊自己啊,自己一下子倒沒想起老師剛賜的表字“江陵”。
“大洪先生,有何賜教?”陸揚恭謹道。
“江陵小友,老夫將死之人,獨有一事,猶有遺憾”,楊漣道,“此有老夫獄中寫成的一封絕筆血書,小友可否帶出,若有沉冤得雪的一日,還請小友將此書拿出,讓老夫胸臆,得表於天地”。
“晚輩必不辜負先生重托”,陸揚將血書,小心翼翼收好。
“去吧”,左光鬥看著自己的兩位愛徒,揮手道。
“老師,我們去了”,陸揚鄭重道。此時,史可法卻跪在地上,淚濕長衫,看著左光鬥遲遲不肯離去。
左光鬥怒道:“癡兒,這是什麽地方,你還不走,要害死你自己與你師弟嗎?老夫在這世間,唯一的些許期待,便是你們倆了。再不走,老夫乾脆自己收拾了你,免得你死在奸人們手中”,說完,左光鬥摸起身邊的鐐銬,做出要砸的樣子。
“恩師”,史可法望著左光鬥,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這才依依不舍而去。
“記住,永遠要信任你的師弟,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多問問他,請他幫忙拿拿主意”,左光鬥對史可法的最後一聲教誨,從牢獄中傳來。
“是,恩師”,史可法沉聲回道,再回望囚室一眼。看罷,他與陸揚一起,終於離開了詔獄底間,往鐵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