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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目睽睽之下,伏地不起的陳容站了起來。
她的嘴角含著笑。
不管是王弘,還是周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它放松,它燦爛,它有著拋開了一切枷鎖和負累的愉悅,甚至,是一種燃燒著生命的,含著激情的愉悅。
慢慢收起笑容,陳容轉過身來,她對上陳公攘,對上陳子方,緩緩的,一跪不起。
再次伏在地上,陳容朗聲說道:“阿容令得兩位族伯失望了。然,戰場上雖然得生,可阿容在殺了幾個胡奴,染了一身鮮血後,對世間諸事突覺無趣,早便有了出家之想。”
她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阿容也知,兩位長輩為了阿容,心意拳拳。然,阿容於這一生,已是心灰意冷,隻想安靜度日。阿容不孝——”
這幾個頭,磕得砰砰作響,轉眼,她的額頭已是鐵青一片。可是,青著沾了泥土的額頭的陳容,那笑容卻是放松的,燦爛的。
她抬起頭望著陳公攘,望著陳子方,顫抖的,大聲地求道:“阿容罪重,望能寬恕。”
說罷,她以額抵地。
這時,所有人都看著這裡,這時,隱於山野,棄去紅塵,本是名士們推崇的。看破名利,優遊世外,本是貴族們所向往的。因此,陳容的所作所為,雖然大大出乎了陳家人的預料,大大地打破了他們的算盤。可是,他們不能有任何不滿。
當下,陳公攘上前一步,他扶起陳容,伸袖拭去她額頭上的泥土,苦笑道:“你這孩子,怎麽磕得這麽重?哎。”
他搖著頭,只是長歎。
陳子方也上前一步,他溫和地望著陳容,低聲說道:“你這孩子啊,你如果想出家,可以提前跟族人說啊。哎,算了,算了。”
陳容盈盈一福,低著頭,好一會才輕聲說道:“是,阿容思慮不周。”
陳子方搖了搖頭。他轉向後面的馬車,廣袖一揮,命令道:“走吧走吧。”
一聲令下,所有的馬車都開始滾動。
陳公攘上了馬車,陳子方也是,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馬車,在與陳容隨便說了二句後,便開始啟程。
陳容也上了馬車。
馬車中的平嫗,這時傻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望著陳容,望著陳容,突然的,淚如雨下。
陳容瞟了平嫗一眼,笑了笑,也不勸解。
人群中,陳家大兄呆若木雞地站的那裡,他的唇顫抖著,喃喃說道:“我的阿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的阿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在這裡喃喃自語時,一側,他那肥胖的婆娘先是瞪大眼嘖嘖連聲,突然的,她欣喜叫道:“那西山道觀下,不是有很多良田嗎?良田啊!”她騰地轉過身來,扣著陳家大兄的雙臂,叫道:“她都出了家了,再也不會有丈夫孩子,那些良田,不就是我們的嗎?”
陳家大嫂的聲音堪堪一落,幾乎是突然的,陳家大兄驀地轉過頭來。
他瞪著這個臉上肥肉抖動,表情歡喜的婆娘,右手一揮,極狠極重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太突然,太沉重。
陳家大嫂哪裡想得到,平素唯唯諾諾,連手指也不敢動她一下的丈夫會這般對自己?當下捂著臉傻眼了。
陳家大兄重重甩出一個耳光後,瞪著她,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時候,你還在掂記這個?當真是狼心狗肺也!”
罵到這裡,也不等自家婆娘發火,陳家大兄已大力推開人群,朝著陳容的馬車追去。
陳容的馬車在向前方駛去。
有意無意間,所有的馬車都與她隔了一段距離,所有的人都在回頭向她看來。
一直到陳容的馬車去得遠了,一個護衛才湊近來,低低喚道:“郎君?”他的聲音格外小心。
馬車中的人沒有回答他。
透過車簾,那張俊美清華的臉,那雙清澈如水的雙眸,正定定地望著那滾滾煙塵逝去。
慢慢的,慢慢的,白衣美少年垂下雙眸。
他那溫柔的,撫著麈尾的白淨的手,突然一用力。
繃地一聲,那雪白的尾線一繃兩斷。
慢慢的,那唇抿了抿,一個低低的,暗啞的聲音輕輕傳來,“寧可終身不嫁麽?”說著說著,他低低一笑。
笑聲輕輕飄開,轉眼便消失在空氣中,那護衛定神看去時,瞅到的是自家郎君那微微前傾,宛如捕食的野獸一樣強勁的背梁,還有那沉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俊美面孔。
陳容的馬車還在向前駛去。
她前進的方向,是自己買下的院落。對陳容來說,她已獨立特行,驚世駭俗了一回,不妨繼續下去。反正,現在就她算回到本家,也不會挽回什麽。
陳容的馬車駛回了自家院落。
她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突然的,一個人橫衝而出,嘶啞地叫道:“阿容,我可憐的阿容。”
一邊叫,他一邊把陳容抱在了懷中。
陳容聽出了聲音,這是一直疼愛她的大兄的。
她伏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閉緊雙眼。
她的頭頂,陳家大兄的聲音沙啞悲傷,他抱緊陳容,一遍又一遍地哽咽著說道:“阿容,我可憐的阿容,我可憐的阿容啊!”
說著說著,他松開陳容,伏地痛哭。
陳容走上一步,
她輕輕跪下,伸手放在大兄的肩膀上,陳容微笑著,輕輕地說道:“大兄,不要為阿容難過了。現在的阿容很快活了。是真的很快活。”
她歪著頭,輕笑了兩聲,在陳家大兄訝異地抬起頭時,陳容愉快地朝他眨了眨眼,吐了吐舌頭,朝著自個兒的臉一指,調皮地說道:“大兄你看看,你看看,阿容哪有半點不快活?”
陳家大兄認真地瞅著她。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婦人聲音傳來,“就是,小姑子有什麽不快活的?她應該快活。”叫聲中,一個肥胖的婦人旋風一般衝來,她衝到陳容面前,伸著胖手便去抓她,在陳容避開後,她停下腳步,端著笑臉格外可親地叫道:“阿容阿容,沒有想到你都可以見到陛下,還得了陛下的厚賞。太好了,阿容,嫂嫂在這裡恭喜你了。”
說到這裡,她朝著還跪在地上的陳家大兄橫了一眼,剛剛橫出,她馬上笑容綻放,望著陳容,她指著自己臉上的巴掌印,委屈地說道:“小姑子你瞅瞅,你瞅瞅,這是你大兄打的!我不過說了一句你沒有委屈,他就打了我!”
最後幾個字,聲音提高,一臉控訴和委屈。
陳容見到是她,已是連連退後兩步了。
當陳家大嫂說完,又巴巴地靠上前,伸手扯向她的袖子時。幾乎是突然的,陳容的廣袖重重一甩。
這一甩甚猛,陳家大嫂一個措手不及,被她給甩得退後一步。
在陳家大嫂瞪著一雙黃濁眼,不知是要發火還是繼續討好時,陳容低頭看向自家大兄。
望著大兄削瘦的,慈愛的臉,陳容垂下雙眸,慢條斯理地說道:“大兄可知,當日阿容為何要與你斷絕兄妹關系?”
以前,她前途末卜,有話也不可說,不敢說。不過現在她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當街請求陛下封賞自己為女冠的事都能做出,再做任何事,也不會顯得驚世駭俗,更不會造成什麽後果!
現在的陳容,已是一個女冠了,一個不需要顧及家族看法,不需要顧及夫家想法的女冠了!從此後,天與地之間,縱與橫之間,她只是她,她都是獨身一人,無依無靠,無家無室的一個出家人。
她想,現在的她,就算令得陛下不滿了,也不過是把那些賜給她的田產收回。
陳家大兄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起這個,當下愣愣地搖著頭,狐疑地望著她。
陳家大嫂也瞪大了眼,她在專注地看著陳容。
在兩人的目光中,陳容靜靜地望著自家大兄,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是因為,阿容無法容忍這樣的大嫂!”
鏗鏘有力地吐出這一句話,陳容廣袖一甩,一臉恨鐵不成鋼地對著自家大兄說道:“這般庸俗低賤醜陋惡毒之婦,阿容不屑喚她嫂嫂!”
說到這裡,她轉身就走。
這時刻,門口的左右,還有不少人在探頭探腦。
這時刻,所有人都張著耳朵,傾聽著陳容所說的每一句話。
在這種情況下,陳容這毫不客氣的一番話,令得眾人同時一驚,同時呆怔了。
呆怔後,便是一陣交頭接耳。
說實在的,這個時代的人,對於外表實在太過看重。陳容的大嫂,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極不符合時人的審美觀。應該說,在這個以清高優雅為美的時代,她這種長相一擺出,甚至不需要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便會被社會主流所排斥。
因此,陳容的話一吐出,四周交頭接耳的低語聲中,都是對陳家大嫂的厭惡和鄙夷,還有讚同的哧笑聲。
好一會,陳家大嫂才尖叫一聲,朝著陳容縱身一撲,雙手扯向她的頭髮,咆哮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貨!長嫂如母,天下間哪有這般嫌棄嫂嫂的?我撕了你這個小潑婦的嘴!”
她衝得又猛,叫聲又大,轉眼間便撲到了陳容身後。
就在這時,一個暴喝聲傳來,“閉嘴!”
急衝而出的,正是陳家大兄,他驀地伸手,緊緊扣住了自家婆娘的手臂。奈何他體型單薄力氣不大,這一扣,不但沒有扯住,反而被肥胖的陳家大嫂拖得向前衝出了兩步。
這時,平嫗上前一步,她攔在陳家大嫂面前,朝著咆哮憤怒氣惱的陳家大嫂扯著嗓子喝道:“閉嘴!我家女郎的長嫂早就南遷路上死了!你這個不曾給過她一碗水,一頓飯的市井潑婦,怎配得上長嫂如母這四字?呸!沒的丟了我百年公卿世家陳府的顏面!”
平嫗朝著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籌擁著陳容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們前腳踏入,後腳那院門便是重重一關,把陳家大嫂和陳家大兄關在了門外。
這時刻,陳家大兄還是呆若木雞著。
他的旁邊,那胖婆娘還在咆哮,還有漲紅著臉大罵大嚷。
幾乎突然的,陳家大兄扯著嗓子嘶吼出聲,“閉嘴,你給我閉嘴!”他跳了起來,在四周的哧笑聲中,鄙夷目光中漲紅了臉。陳家大兄厭惡地瞪著這個一臉橫肉的婦人,恨聲叫道:“她說得不錯,你這樣的婦人,是丟了百年公卿世家陳家的顏面!”
一聲吼出,陳家大兄急急向回衝去,轉眼間,便把臉孔漲得青紫,慌了神魂的陳家大嫂丟在一片哧笑聲中。
這時,走在院落裡的陳容,突然說道:“叟,你帶幾個人看著郎君。那惡婦的兄弟都是浪蕩子,別讓他們傷了他。”
尚叟一怔,馬上拱手應道:“是。”
在平嫗等仆人的目光中,陳容垂下雙眸,輕輕說道:“我是想助大兄衣食無憂的。。。。。。可這個大嫂若在,我們兄妹,只能就此絕路了。”說到這裡,她笑了笑,喃喃自語著,“我一向是任性的,嫗,你說是不是?”
平嫗沒有回答。
她在瞪著陳容,瞪著陳容。
瞪著瞪著,平嫗突然向前一撲,抱著陳容放聲大哭起來。
一邊嚎啕大哭,平嫗一邊泣不成聲地控訴道:“女郎,好好的日子不過,你怎麽能出家?你怎麽能出家?”
她越說越是傷心。當陳公攘和本家看重陳容,準備把她引薦給陛下時,平嫗是懷著無比的期待的,更是愉悅的。
她萬萬不能接受,女郎出生入死那麽一博,得到的只是一個女冠的名號!
這天下間的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哪有不需要子嗣丈夫相伴的道理?
還有,七郎明明是看重她的,以七郎的身份,他願意納女郎為貴妾,那是何等福氣?可她家的這個女郎,偏生這般執拗,偏生要這麽倔強地把自己的終身,奉給一卷道經,一袖清風!
再過個數年,她和尚叟要是死了,女郎可怎麽辦?她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間,無依無靠,無家無室的,可怎麽辦?
越是想,平嫗真是傷心欲絕。當下,她抱著陳容,不住的啕啕大哭,哭聲中,哽咽聲中,她不住叫道:“好好的日子不過,你怎麽能出家,怎麽能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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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讀者對我說, 魏晉時代不會出現陳容這種性格的人。
這話是錯的。
魏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思想解放,個性解放的時代。那時代,上層世族的女兒,有很多獨立特行,極有個性的。不說別的,魏晉史上最有名的兩位丞相,王導和謝安,他們的妻子便大大方方的展現她們的妒忌,她們便理所當然的不許丈夫納妾。
可以說,陳容有獨佔丈夫的念頭,在那個時代並不稀奇。稀奇的只是,她愛上的是那麽一個琅琊王氏的天之驕子。
知道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是怎麽家喻戶曉,流傳至今的嗎?那是當時的丞相謝安一手推廣的,他還以朝庭的名義,封祝英台這麽一個女扮男裝去讀書,這麽一個違背父母之命去殉情的女子,為“節義之婦”!所以後人經常說,在當時的大眾偶象謝安心中,他最渴望和最喜歡的女人,便是祝英台這種敢用生命去愛的,敢不在乎一切傳統和禮教的。(媚公卿..115115236)--( 媚公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