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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子相夫》第4章 母子
    鄭夫人從老夫人房裡出來,到了院門口,自有一乘軟轎等著,陪房何媽媽捺開轎簾,春月、夏蓮扶著上了轎,四個婆子抬起,往秦媚娘住的清華院去。

  何媽媽跟著轎子,眼角余光往後一掃,就見院門邊一條人影閃了進去,何媽媽早看出來,除了那無事可做,專會惹事生非的潘婆子,還能是誰?

  見大太太坐了轎子走,這會該到老太太面前去證實大太太真的病得腿軟,走路都走不穩的,並非故意躺這許久不來上房問安侍候。

  所以這世間有潘婆子這樣的閑人在,也是有其用處的。

  鄭夫人去了不久,桂夫人也出來了,她倒沒用軟轎,隻由丫頭們一邊一個,扶著慢慢走,陪房趙媽媽打著燈籠,在旁邊絮絮不停:“當心!二太太可禁不起摔,披風捂緊些兒,這風又冷又厲,頭暈病還沒好全呢!”

  這會兒雪卻停了,地面白茫茫一片,暈黃的燈籠光打在上面,倒反而把眼睛給照花了。

  秦媚娘在王媽媽和翠喜服侍下,舒舒服服泡在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裡,翠思和翠憐帶著幾個粗使丫頭將房間重新收拾一番,熏籠裡撒上媚娘慣常喜歡的玫瑰花香屑,紫檀木雕花大床從羅帳到被褥,全部換上新的,翠思嫌惡地指著西窗榻上的軟墊和一應靠枕棉被說道:

  “那上邊的東西也一並換了罷,大奶奶如今都好了,不必她再來這兒礙眼!”

  翠憐瞪了她一眼:“換就換,小聲點行不行?你也看見咱們奶奶什麽都記不起了,何苦再提醒她想那些事嘔心!”

  翠思便不再作聲,恨恨走去將榻上的東西一股腦卷起綁了,叫丫頭們搬了出去,翠憐再將櫃裡抱出來的乾淨軟墊和靠枕棉被放上去,重新鋪好。

  翠喜從衣櫃裡尋了套煙紫色家常服,抖開來看,翠憐說:“這套是新的,入秋時三奶奶邀了大奶奶一同選的料子,做了四套絹紡家常服,煙紫豆綠粉紅和雪櫻色,隻穿了豆綠和雪櫻色兩套,那人取了一套粉紅的去穿,這套她膚色襯不起,沒穿著。”

  翠喜將衣裳放熏籠上熏暖,鄙夷地說道:

  “憑她那樣的身量膚色,也敢穿咱們奶奶的衣裳?咱們奶奶天生的美人丕子,身段玲瓏婀娜,膚色粉嫩嬌豔,還比她高了半個頭去,也就是家常服,特意做得寬松些,若是那掐量著腰身做的貼身外袍,看她穿不穿得起!”

  秦媚娘穿了衣裳出來,奶娘也剛好將恆哥兒抱進來,恆哥兒吃飽喝足,又洗了澡,很是興奮,咦呀亂叫,遠遠地就朝媚娘伸出手,裂著嘴兒笑,露出兩顆剛萌出的小白牙。

  王媽媽和翠喜幾個笑看媚娘將恆哥兒抱在懷裡,親吻著他的小胖臉,恆哥兒也將滴了口水的小嘴兒湊上來親媚娘,媚娘躲避不及,承了一臉的口水,驚叫著躲避,笑個不停,恆哥兒也咯咯直樂。

  母子相親、喜樂無邊的幸福場景被走進來的徐俊英看了個正著,他靜靜地站在門邊,臉上表情與歡喜無關,清冷而淡漠,還帶著點陰鬱。

  王媽媽趕緊輕咳一聲,媚娘只顧和恆哥兒雞同鴨講,樂不可支,根本不理會,王媽媽隻好走上前去對她說道:

  “大奶奶,候爺回來了呢!”

  媚娘怔了一怔,逗弄小孩她在行,前世最愛跟同事的小奶娃玩,可做人家奶奶還不是很適應,每次總覺得不是叫自己,二十來歲的窈窕淑女給人家叫奶奶,十分不爽。

  她很快抬起頭,看向門邊的徐俊英,

心思轉了幾轉,最後決定用前世迎接男友的甜蜜笑容迎接這位候爺。  “候爺回來了!外邊冷吧?快上暖炕坐著,翠喜泡杯熱茶來……候爺用過飯了嗎?沒用的話,王媽媽可去安排!”

  徐俊英目光輕閃,沒去榻上,而是走到圓桌旁坐下,翠思抱了恆哥兒去,媚娘接過翠喜手上的茶杯奉上:

  “候爺請用茶。”

  淡淡花香襲來,煙紫色絹繡衣裳輕裹住嫋娜多姿的身段,微微垂首,黑緞子般柔滑順溜的長發流水似地傾瀉而下……徐俊英不讓自己再看,接茶時仍然不能避免地看住她捧茶杯的手,手指纖柔嬌嫩,膚質粉紅細膩,他還記得她的病容,蒼白凌亂,毫無生氣。這才半天功夫,她就完全恢復過來,鮮豔如花,渾身散發著驕人的青春氣息,衣裳太單薄了,這麽冷的天……他這才發現她竟然不穿外袍!

  這女人怎麽了?死而複生,樂昏頭了吧,要是再病倒,他可不耐煩給她再弄一場喪禮。

  “王媽媽,你們奶奶沒有厚衣裳穿了嗎?”徐俊英喝了口茶,沉聲說道。

  翠憐趕緊拿了件大紅緞子面繡團花絮絲棉中襖,走來披在媚娘身上,媚娘看了看衣裳,卻沒有將手伸進袖籠,微皺著眉說道:“這衣裳留多久了?有股潮味兒,總得翻曬過才能穿。”

  翠憐為難地說道:“連日陰寒沒有日頭,大奶奶又一直躺在房裡,並不用穿外袍,所以也沒顧著翻曬……”

  翠喜另拿了件粉色繡牡丹花夾襖過來,說道:“大奶奶穿這件吧,剛才放熏籠上熏了一下。”

  媚娘伸手將衣裳接過,撫摸一番,點頭道:“就這件吧,其實也不覺得很冷……”

  王媽媽幫著她穿衣,一邊說道:“候爺是對的,奴婢們不夠細心,剛從熱水裡出來,身上有點暖氣,原該穿了衣裳捂著,不然又病了,可怎生是好?”

  徐俊英說:“若再病了,你們這些奴才一個不剩都給我拉出去――這話隻講一次!”

  王媽媽和翠喜低著頭,不敢作聲,媚娘悄悄看了徐俊英一眼,他臉色還算溫和,語氣卻冰冷堅決,不禁想到剛才邊洗澡邊問過王媽媽關於威遠候的一些事,這帥酷的男人十四歲就開始殺人了,心腸肯定不是一般的冷硬。

  徐俊英知道媚娘在偷偷看他,愈發端肅起臉,將茶杯放下,說道:“今日都累了,按理說該好好歇著,隻是你忽然死而複生,這事一傳開來,明日起必定有許多好心的好奇的人來府裡探訪,甚至宮裡都禁不住會有人來問的,總不能不見人,你須得好好措詞,該說什麽怎麽說,有個思量,不能到時說錯了話,我們候府歷代清白勳貴人家,可不容人隨意亂嚼舌!”

  這時外邊廊下仆婦稟報:“大太太來了!”

  徐俊英並不意外,仿佛早料到一般,站起身來,看了媚娘一眼,媚娘就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一起走到門邊迎候鄭夫人。

  仆婦們打起暖簾,何媽媽攙扶著鄭夫人走進來,鄭夫人臉色還是蒼白無血色,竟比剛死過一次的秦媚娘還要憔悴好幾倍。

  媚娘隨著徐俊英行禮,徐俊英說:“母親身子還未全好,何苦跑這一趟?有什麽話,把兒子媳婦喚去就是了!”

  鄭夫人坐到溫暖綿軟的榻上,長出了口氣:“我倒想呢,這一趟跑下來,半條命都去了,又不能不來,畢竟媚娘比我嚴重些,你祖母年紀大了,不然她也要來……”

  她吃驚地看著精精神神、水靈靈站在徐俊英身邊的媚娘,好一陣楞怔:

  “我的兒!你、你竟是好得這樣快?站著累不累?快坐下――你二人都坐下吧!”

  翠喜和翠思搬了繡墩來,兩個丫頭不知是慌張還是怎麽的,將兩個繡墩並排放著,挨得很近,徐俊英先坐下了,他身材高大健壯,空間佔去不少,媚娘要坐過去,勢必會貼近他身體,想著有些難為情,便沒有坐,隻站在旁邊。

  鄭夫人看著她說:“坐啊,咱娘幾個也好久沒在一起說話了……恆哥兒呢?抱來給我瞧瞧。”

  徐俊英回頭看媚娘,眼裡有種不容拒絕的召喚,媚娘咬咬牙,隻好走去挨著他坐下,聞到他身上清甜的衣香,她微微挑了挑眉:男人有這樣的香味?是那個鄭姑娘替他熏的衣裳吧。

  奶娘抱了熟睡的恆哥兒來,鄭夫人將目光從徐俊英和秦媚娘身上收回,蒼白的臉浮起慈愛的笑容,伸手輕輕愛撫嬰孩,捏捏棉襖看夠不夠厚,握握手兒看暖不暖和,若不是真的累了,她還想要抱抱乖孫兒呢。

  “好好帶著恆哥兒,”鄭夫人嗓音略顯乾澀:“我病得厲害,偏你也病了,都沒顧上看他,可憐見兒的!虧得你又好起來,恆哥兒又有娘親疼愛,我就放心了!身上這病說好就能好……隻是你這樣又死又活的,把候爺折騰得夠嗆,你該好好謝謝他!”

  秦媚娘就低眉順眼地對徐俊英道了聲謝,徐俊英淡淡說:“夫妻間說什麽謝?母親倒把我們弄生分了!”

  鄭夫人忙笑道:“是我糊塗了,你們該相敬如賓,好好撫養著恆哥兒,他可是咱們家嫡長子嫡長孫,將來還要承襲……”

  徐俊英掃了奶娘懷裡的恆哥兒一眼,唇邊泛起不明意味的笑意。

  鄭夫人忽然猛烈喘咳起來,何媽媽趕緊上前,替她輕捶後背,卻仍然止不住,媚娘見狀,喚翠喜拿了熱開水來,親手捧著遞到鄭夫人唇邊,柔聲道:

  “母親喝吧,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去。”

  鄭夫人照著她說的做,吞咽了幾口,果然不咳了,驚奇道:

  “這倒是好法子,媚娘懂醫理麽?”

  媚娘一笑:“媳婦哪裡懂醫理,隻是喝溫熱白開水確實能緩和一時的急喘乾咳,在娘家老人們慣常這樣做,卻沒有什麽療效,真正治病還得吃藥,母親在這時辰是不是該吃藥了?”

  何媽媽笑道:“大奶奶果然細心,正是到吃藥時辰了呢!”

  鄭夫人喘口氣說:“可我還未跟你說正經事呢――你這死而複生……”

  秦媚娘有些頭疼:死而複生很奇怪嗎?現代這種事多了去了,假死有木有?休克窒息救回來了有木有?古代人就是食古不化,一點小事情,不定要揪著她說上多長時間呢,兒子嫌老婆不死不能娶新婦也就罷了,這婆婆是什麽意思?合著一家子人都看她復活不爽是吧?

  悲催的秦媚娘,到底是個什麽性子的人,生得美若天仙,這麽年輕就遭丈夫嫌棄,死去還能掙得一個隆重的葬禮,活過來卻這般不受待見!

  徐俊英側轉頭,瞥見媚娘輕皺了一下鼻子,他所認識的秦媚娘永遠嫻靜優雅,行止端莊,幾曾有過這樣頑皮的神情?就是她剛才逗恆哥兒時的歡樂開懷,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或許是他自己沒見過罷?從新婚到現在,他和媚娘聚合過幾天?隻除了她病重這一個月裡,若他願意,可以在她床前坐一會,那時的媚娘死氣沉沉,緊閉雙目,根本不看他一眼。

  徐俊英對鄭夫人說道:“母親放心吧,兒子已經教過媚娘,她都知曉的!”

  鄭夫人點頭:“那就好……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鄭夫人疲乏到極點,再也坐不下去,夫妻二人便送她出院門,鄭夫人上了軟轎,婆子們抬起來,徐俊英囑咐了句小心慢行,目送她們去得遠了,才一道轉回來,走到正房前,徐俊英沒跟著媚娘,而是站在雪地裡看她登上台階,媚娘到得廊下,回頭看他,先是有點奇怪, 隨後便是一陣輕松自在,微笑道:

  “候爺這是要去書房用功嗎?要不要讓人給備些宵夜過去?”

  她記起躺在棺材裡聽到婆子們論說:候爺睡在東廂房,就是說他沒和秦媚娘同居一室。

  也是哦,秦媚娘病得快死了,他不怕被傳染了嘛。

  徐俊英說:“不必了!我住東廂房,有事可以讓人來找。你歇了吧,明早要早起,去給祖母請安――這些天景玉不在家,太太們身子不適,都是如蘭每天早上服侍老太太用早飯,她又獨自一人管內院,很辛苦,你能幫就幫她些。”

  媚娘說:“如蘭我見過,三奶奶是吧?那景玉是誰?”

  徐俊英覺得兩個人這樣說話很是奇怪,一個站在院子裡,一個站在廊下,旁邊還有許多仆婦丫頭看著,此時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他不耐煩地說道:

  “記不起來的話,回房讓丫頭們慢慢給你說吧!”

  媚娘也發現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揚揚自暗空降下,被廊下燈籠不很明亮的光亮映照著,別具美感,禁不住拍手笑道:

  “啊!又下雪了,好漂亮!明早不知院裡有多厚的積雪呢!候爺回去吧,小心別凍著了!”

  說著話,很冷似地環抱雙臂,腰身一扭,輕盈飛快地鑽進仆婦挑起的暖簾裡去了。

  房裡傳出她清脆的嗓音:“把恆哥兒抱來,奶奶我要和兒子一起睡!”

  徐俊英站在原地,雪花不停地落在他頭上肩上,越積越厚,好一會兒,他才猛然驚覺般,抖一抖身上的雪,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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