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遠之從府門前大步流星而近。
黑甲將領一抬手,眾黑甲軍倏地讓開一條通道。
“少爺!”
黑甲將領斂容行禮。
白遠之朝他淡淡點了下頭,轉首朝穆清看來。
穆清又將扈嬤嬤抱緊了些,眸色深幽地同白遠之對望。
自上次一別,兩人已有數月不見。
再見卻恍若隔世,身份判若雲泥。
白遠之,此際應是穆遠之了。
思及此,穆清深幽的眸光顫了一絲,轉瞬這一絲顫動便消失,眸色沉寂卻剛毅地定定看住他,唇線依然抿緊。
“清弟——”
良久之後,穆遠之一聲低低,面上神情確是複雜難辨。
十日之間,天翻地覆。
全然措手不及茫然不知為何的,除了一個穆清,還有一個他這個一夕之間變成大將軍真正嫡子的“民間遺珠”。
穆遠之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可公堂之上滴血驗親,卻是真真切切證明了他的身份血脈。
他不是義子。
而是雲州大將軍穆東恆同大長公主的嫡長子。
皇室血脈,嫡出長子,血脈尊貴,真正的天之驕子,皇親貴胄!
可這滔天尊貴的身份真正出現在眼前,穆遠之卻是數日都未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是真的。
穆清是假的。
一時間,穆遠之難辨滋味。
此際,兩兄弟再度碰面,心中卻隻如隔世。
望著穆清那精致完美得不似真人的面孔,穆遠之心中的那似不確定又浮現出來。
這是真的麽?
他們二人的身份真的混淆了麽?
穆清佔據了他原本該有的一切,他應該是恨他的。
可是真正面對這一刻,往昔那一幕幕如跑馬燈浮現腦海。
從小就愛粘著他玩兒的穆清,粉雕玉琢的一個小肉團兒,總是很乖巧,也很聽話……
從不在他跟前擺嫡子的架子,有什麽好東西都念著他,要同他一道分享的穆清……
知曉他要進階,到處去為他尋楠的穆清……
再望著眼前這個一臉倦色濕透,臉色慘白,眼中布滿血絲,卻神情堅決地將扈嬤嬤抱在懷中護住的穆清,穆遠之眼中驀地濕潤一瞬。
一瞬間,穆遠之定下決心。
他深沉吸口氣,朝穆清神色堅定地伸出手:“扈嬤嬤你帶不走,交給我,我應你,一定請大夫看診。”
穆清神情戒備退後半步,隻將扈嬤嬤抱得更緊。
周遭兵士冷凝肅然地將兵刃驀地抬高幾寸!
“清弟,信我!”
穆遠之眼底掠過一絲焦急,直直凝視穆清,眼底無言催促。
相伴兩世,穆清看懂了穆遠之眼中的含義。
穆遠之的確語出真心。
瞥了一眼周遭甲胄森嚴的黑甲軍,穆清知曉穆遠之說的實話。
他沒有辦法將扈嬤嬤帶走。
胳膊上力度傳來,穆清低頭朝懷中的扈嬤嬤看去,扈嬤嬤緊緊抓住他的胳膊,語聲低微:“……長生乖……聽大少爺的……”
“嬤嬤……”
穆清眼眶再度濕潤。
穆遠之上前一步,見穆清未有抗拒便將扈嬤嬤接了過來,傾身交錯之際,穆遠之聲若蚊蠅,低低急速入耳。
“清弟信大哥一句,走!越遠越好!”
一息交錯,穆遠之抱住扈嬤嬤退後幾步,神情肅穆朗聲:“明日辰時,府衙相侯!”
說罷,便側面冷聲看向那些黑甲兵士:“都讓開!”
“少爺不可,將軍他——”
黑甲將領邁步上前,沉面蹙眉出聲攔阻。
“休得多言!這是父親的命令!難不成了我會矯令胡言麽?”
穆遠之不待他說完,便冷厲開口打斷,又轉首看向眾兵士:“還不讓開!”
黑甲將領皺了下眉頭,不出聲了。
眾兵士看了一眼,默默讓開一條道路。
穆清提著秋水刀行出十余步,出了包圍圈,驀地轉身朝穆遠之懷中的扈嬤嬤望去——
扈嬤嬤乾涸枯瘦的嘴唇不住微微甕動,那唇形隻無聲重複一字:“……走……走……”
穆清倏地閉眼,轉身快走幾步,然後幾個縱身,頎長挺拔的身形兔起鷂落,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如墨得猶如遮天蔽日的漫天雨簾中!
見得穆清身影消失不見,穆遠之輕輕籲氣,抱著扈嬤嬤朝內行。
黑甲將領下頜微微一抬,一個兵士上前伸手欲接。
“少爺還要去向將軍複命吧。”
黑甲將領不動聲色。
穆遠之隻得將人交給兵士:“好好送回牢房,稍後我遣大夫過去。”
兵士覷了眼將領面色,將人接過,送往府中地牢。
黑家將領轉身大步,一乾黑甲軍也齊齊離去。
穆遠之在原地站了須臾,提步回了內院。
書房中,穆東恆正在批示軍文。
見得穆遠之買入,抬起首:“人呢?”
這一問顯不是問扈嬤嬤。
穆遠之垂首低聲:“……他明日會到府衙。”
“混帳!”
穆東恆抓起筆筒就砸了過去,穆遠之不敢避讓,筆筒擦著耳側飛過,“嘩啦”一聲落在地面!
“誰給你膽子把人放走的!”穆東恆疾言厲色,怒不可遏,“真以為如今正了身份,你便可越俎代庖,替你老子做主了?”
穆遠之眉眼低垂,低頭不動。
穆東恆原本就不苟言笑。
這十日來,脾性更是喜怒無常,變化極大。
從“義子”變為“親子”,讓穆遠之無所適從的,除開身份的陡然轉變外,還有穆東恆這越來越讓人無可捉摸的脾性。
穆遠之的默然順從讓穆東恆滯住一瞬,面色的暴怒之色慢慢消散,垂目冷聲訓誡:“你記住,我穆東恆之子斷不能是那等輕重不分的心慈手軟之輩!你母親的萬戶食邑,你當繼承一半,我這大將軍府也必將交到你手中!婦人之仁,如何禦下?出去!”
穆遠之行了一禮,默然退下。
轉身之際,卻是幾分茫然無措。
五千戶食邑,大將軍府……
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這一切會交到他手中。
這些明明不都該是穆清的麽?
穆遠之隻覺不真實。
如今這滔天富貴從穆清身上落到了他身上,而穆東恆原本對待穆清的疾言厲色,也似乎隨著這一切,轉到了他頭上。
之前十幾年來,穆東恆所有的疾言厲色,還不及這短短數日間的一半。
父子間的親情溫馨並未因血脈的驗證而愈見親近,反倒因為穆東恆愈加嚴厲的要求和時時刻刻不假辭色的訓誡,隔出了一條無形鴻溝。
穆遠之心中悲喜難辨。
見得穆遠之的腳步聲遠去,穆東恆本緩和了幾分臉色又漸漸冷凝,踱步到案前,方正的面容上漸漸凝聚風暴,下一瞬,他忽地一掌將桌案上的卷宗物品齊齊掃落!
“主子——”
躲在暗處的暗一終於忍不下,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單腿跪在穆東恆身側:“主子請息怒!”
“你說她知情不知情?”穆東恆猛然轉身,面上已是鐵青震怒,“她是不是也同那老婆子一道騙了我?用一個賤奴之子來哄騙於我?你說,她知曉還是不知曉!”
暗一緩緩抬臉,眉心蹙起,卻是無法回答。
“十八年!她竟然騙了我十八年!”穆東恆一腳將腳下的赤金鎮紙踢開,勃怒之下不自覺用上幾分內力,鎮紙猛地撞到牆上,牆面驟然撞擊之下,裂紋若蛛網般蔓延!
一聲巨響後,屋中寂靜。
隻余一道粗重的呼吸聲,顯示出主人的怒火滔天!
“將軍請息怒。”暗一遲疑一瞬,低聲道:“扈嬤嬤說公主並不知情。”
“她說你便信了?這賤人狗膽包天,若非拿住她要害,你當她會承認?”穆東恆恨恨咬牙,一掌拍在案上,指印立時宛然清晰,“——騙我?將我當三歲稚子!李茹香……你騙我至此!”
穆東恆咬牙切齒。
暗一仍覺扈嬤嬤所言是真。
眼前浮現出那明眸善睞的一張美麗容顏,分明出身高貴,卻從未一絲一毫馭氣指使之態,每每皆是巧笑倩兮,語聲清脆柔和,望著將軍時,那雙秋水雙眸中便是滿滿的歡喜欽慕。
這樣的一個女子,怎會做出魚目混珠混淆將軍血脈之事?
暗一不能信。
穆東恆的怒火史無前例,若是要論,也只有二十年前那一次可堪相比。
跟了穆東恆多年,那一回, 暗一是真正見識了穆東恆的盛怒。
可那一次卻是不同。
那位白若環白夫人確實死得淒慘。
可是這一回,暗一卻有些迷惑了。
穆東恆素來自控力極強,尤其的對待公務文書,向來不容絲毫輕慢。
即便是上一回,穆東恆都未如此刻一般震怒至此。
案上原本有一盞茶水。
暗一的目光朝牆角移去,一疊公文雪片般散落,已經有數張紙張上的字跡被茶水湮濕,墨色浸染開,糊成汙糟一團……
“李茹香……你騙我……”
穆東恆猶在低低喘息,雙臂垂落輕顫,鐵青的神情中卻有一絲不可捉摸的不明之態。
似是恨意,又似不敢置信的脆弱。
極為罕見,卻又有一絲熟悉。
十八年前的那夜,接到血崩難產母子危在旦夕消息後,八百裡飛騎不眠不休一日夜箭馳奔返,站在府門台階前卻不敢邁步的那個年輕的主子,也曾緊繃著面色,露出過這樣一絲一閃而過的脆弱……
一觸及,暗一神色一頓,下一刻卻是豁然而驚!
正待想說話,穆東恆劇烈喘息幾口後,似是想到了什麽,猛然轉身大踏步而去。
扭頭望著穆東恆毅然決然般離去的背影,暗一辨得分明,那個方向正是長公主主院所在。
暗一一動不動看了良久,而後,輕輕闔目。
路人般平凡卻堅毅剛硬的面容上,一絲悲愴隱隱浮現。
我的主子啊,你可有辨清自個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