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中央已經燃起了熊熊篝火。
最中心也最大的火堆足足有七八人環抱的大小,然後再空地四周還有無數的小篝火堆,上面是正在烤製的各種整隻的牲畜。
烤得“吱吱”作響,肉質泛出金黃的色澤,油脂滴下,火苗倏地竄起,又是一陣“嗤嗤”響聲。
沈霓裳留心看了看,空地上人雖不少,但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半絲都不雜亂。
所有的事情都有專人負責,有照顧篝火堆專門負責添柴的,也有專門翻烤獵物的,一旁還有負責給獵物灑調料,等篝火堆上的獵物一旦烤熟,就有人上前取下,將烤好的獵物片好放在托盤上,這時就有女性上前,將托盤上的烤肉先送到族中各位長老和老人面前,其次再分給年紀幼小的孩童,最後才放到一條由數十張木桌拚接起來的長案上,供人取食。
此外,在上烤肉的同時,還有人負責將酒水分送各處。
大祭司的位置自然在最前方的中心位置,沈霓裳三人也被大祭司帶到此處坐下。
沈霓裳看了下,並不是所有的長者都出現在篝火會中,譬如她所知曉的伴獸族長老應該至少有五人,但此刻只有其中的兩人出現在此。
其中一位便是早前反對大祭司將他們四人帶進山谷的大長老。
大長老坐在大祭司左側,另外一位長老在他身旁,沈霓裳凌飛孔祥三人則坐在大祭司的另外一側。
沈霓裳未有看到今日的兩位主角,新郎多倫同他的新娘子都還沒出現,甚至新郎的父親,那位伴獸族的族長大人也沒出現。
沈霓裳目光逡巡一圈,面上若有所感。
“客人在想什麽?”大祭司忽然問。
“我在想,你們的族人很團結很好。”沈霓裳微微噙笑,“尊重老人愛護幼小,大家都努力乾活也不分彼此,這樣很好。”
“我們的族群生活很艱難,如果大家不團結,那我們就沒有辦法生活下去。”大祭司深深看沈霓裳一眼。
這時,場地裡驀地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聲。
人群散開一個缺口,一群年輕的伴獸族男女簇擁著妝扮一新一對新人進入的空地中心。
多倫穿著一身黑色的七分袖的新衣,連同一條同樣黑色直到膝蓋下方的褲子,腰間和頭上則扎著彩線織就的腰帶和頭巾,脖子上也掛著一串彩色珠子的項鏈,而他身側的新娘雖也是膚色偏深,但明眸皓齒,五官極為明麗,身上的妝扮同多倫很是相配,不過將褲子換成裙子,且衣裙皆是白色,也在腰間和頭上分別扎了一圈五彩繽紛的腰帶和頭巾。
除了胸前的彩色項鏈,新娘耳下還垂著一對五彩斑斕的圓圈狀耳環,婀娜的腰肢,豔麗的色彩,還有新娘子臉上羞澀而美麗的笑容,顯出了十二分的幸福和喜慶。
一對新人走到一張木桌前,旁邊有年輕的族人抬上來一頭整牛和一頭整羊,多倫和新娘分別用刀將牛羊肉片下,然後一人端了一個托盤,走到大祭司同長老跟前。
大祭司站起,笑眯眯地分別從兩個托盤中各取了一片烤肉吃下,又用邊語同兩位新人說了幾句,最後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托盤中。
接著兩位新人又依次將托盤中的烤肉獻給兩位出席的長老,兩位長老也同大祭司的步驟一樣,最後也拿出一樣新婚禮物放在托盤中。
場中已經是年輕的伴獸族男女圍著篝火堆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孩子們則拿著烤肉在四周快樂的追逐打鬧。
整個場地一片喜氣洋洋。
“客人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大祭司指著多倫和他的新娘手中的托盤,“我們伴獸族的男人要像牛一樣勤勞有力,而女人要像母羊照顧小羊一樣照顧家裡的孩子。”
沈霓裳也被這氛圍感染,露出幾分情真意切的笑容:“真的挺好。”
“也請咱們的客人品嘗品嘗。”大祭司突然笑道。
多倫同新娘愣了一下,走過來將托盤奉到沈霓裳三人跟前。
凌飛朝沈霓裳微微挑眉,沈霓裳眼底滑過一絲笑意,這個大祭司心裡的小算計還真不少。
三人取了烤肉吃了,凌飛朝孔祥略點了下首,孔祥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子,朝多倫頷首笑了下,放到了托盤之上。
大祭司眼中光亮一閃,朝多倫示意,多倫單手托著托盤,將匣子打開。
匣子裡是一塊一星來重的上品紫楠。
周遭的人連著兩位長老都側目而視,多倫和新娘更是愣住。
多倫看向大祭司。
大祭司頓了下,笑吟吟地朝多倫點了下頭。
多倫同他的新娘一起朝沈霓裳三人彎腰行了一個禮。
沈霓裳起身,略略福身還了半禮,噙笑微微:“祝你們白頭偕老。”
新娘子看向沈霓裳的眼中透出些許嬌羞和滿滿的喜悅。
一對人接著向族中其他的長者行去。
“客人應該知曉這香楠對我們邊族並無多少用處吧?”等人離開了,大祭司轉頭看向沈霓裳,“對我們無用,可對你們中土人才是真正有大用處。客人將這樣珍貴的紫楠送給我的族人,是不是有些太浪費了些?”
“一樣東西只要有價值就一定有用。”沈霓裳回看大祭司,唇畔一縷深意笑容,頓了下,語聲平和輕輕,“若是真對大祭司無用,大祭司又何必將沉香樹移栽到山谷中,來尋那人工養香的法子呢?”
周遭的伴獸族人瞬間變了臉色,大長老臉色驀地一僵,看向沈霓裳的目光便有些不善和戒備。
大祭司在聽得沈霓裳最後一句話是,眼底神情也幾不可見的顫動了下,但很快便恢復的若無其事的平靜。
大祭司輕輕抬手,目光卻直直看著沈霓裳:“都退下。”
除了兩位長老,周遭的人全都退開,未有發出一絲聲響。
沈霓裳靜靜含笑,安之若素。
“客人想說什麽?”大祭司溫和問道,一雙老眼卻是銳利明亮之極。
沈霓裳垂了垂眸,抬眼道:“大祭司的實驗想必還沒有成功吧?”
大祭司神情不動,坐得穩如泰山,隻緊緊盯著沈霓裳的眼睛。
“這山谷雖然不小,但幾百年下來,族人的數量也在日益增加,屋舍越來越多,田地也越來越少,大祭司的族人雖說不至於饑餓不能果腹,可還有許多東西是在這山谷中,乃至是這十萬大山中尋不到的。”沈霓裳舉目四望,“想要族人們生活得更好,大祭司也不得不想辦法從外面換到足夠的用品和食鹽。可是這山裡並沒有太多值錢的東西可以用來交換。獸皮山貨雖也可交換,但一則體積大目標顯著,二則價值有限,不夠族中所需。”
沈霓裳停下,將目光轉回到大祭司面上:“所以,最好的交換物品便是沉香和香楠。可十萬大山雖出產沉香和香楠,但其一是並不好尋,其二是大祭司不想讓族人離開瘴氣林太遠,以免被人發現,給族中帶來危險和麻煩。花花兒能尋到沉香樹,大祭司移栽了這麽多沉香樹到山谷中,不就是希望能人工養出香,能為族人換到更多的物資麽?”
大祭司抬了抬半垂下的眉毛,雙手拄拐杖上,眸光鷹利:“客人還探聽到了什麽?”
“大祭司放心。”沈霓裳微微而笑,眸光真誠,“我們並未有刻意向你的族人探聽消息,也沒有打聽任何不該打聽的消息。中土人也不是個個都是卑鄙之輩,我不會去利用一個小孩子。只是大祭司不放心我們,將我們請到了山谷中。可我們也另有要事,家中也有盼望我們歸家的親人。所以不得不想一想,如何能讓大祭司信任我們,讓我們歸家。”
大祭司笑著“哦”了一聲,笑容雖然和藹,但眼中的精光卻是一瞬都未放松:“那客人想如何?”
“我覺得我們可以同大祭司談一筆交易。”沈霓裳彎起唇角,又同一旁一直虎視眈眈看著他們三人的大長老對視了下,朝大長老笑了笑,“我可以教給伴獸族人工養香的法子——”
“說謊!”大長老先是一驚,下一刻,脫口而出,“中土人怎麽可能懂人工養香的法子!”
大祭司未有阻止大長老,也沒有說其他的話。
“其他的中土人懂不懂,我不知道。我的確也沒碰見過其他懂的人。”沈霓裳眉眼平靜,“不過我確實是懂。其實這個問題也無甚好爭辯的。我既然答應了教你們,真懂還是假懂,自然騙不得人。”
大長老怔楞下,不說話了。
“而後呢?”大祭司坐得紋絲不動,看著沈霓裳的目光愈發深邃,“客人應該不止想說這些吧?”
“嗯,確實還有下文。”沈霓裳點頭,“我們在大瀝還有產業,正好同製香有關。眼下已經開了幾家分店,日後還會開更多分店,不僅在大瀝,中土七國應該都會涉足。大祭司養出香也要同山外交易,我們可以簽訂盟約。我們會將在這十萬大山中看到還有聽到所有同伴獸族有關的一切保密,如果大祭司信得過的話,等香養出來。我們會用伴獸族需要是物資同你們交易。大祭司可以派信得過的中間人同我們交易,我們也會盡可能顧及伴獸族的安全和隱秘,為你們提供方便。”
大祭司的神色漸漸肅穆凝重,大長老同身側的長老對視一眼,也沒有立時作聲。
“其實大祭司也不必顧慮太多。”看了一眼神情端凝的三位長者,凌飛語聲緩緩,“中土七國同邊族雖有仇怨,但伴獸族同其他邊族也有不同。若是玉族蟬衣族這些邊族,多小心幾分也在情理當中。可伴獸族的能力不同於其他邊族,且在這十萬大山中,你們不但佔據天險地利,還有天生的優勢。一般的勢力即便對你們的族人有不好的心思,也未必能攻下你們。花費偌大的代價卻沒有相等的收獲,沒多少人會這般吃力不討好。”
“我們不信中土人。”大長老道。
沈霓裳歎口氣,還未說話,穆清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我們真不是壞人。”穆清牽著庫爾丹走到跟前,站到大祭司面前,穆清神情真摯,“其實我們說什麽也不會有用,相信不相信不過是一句話。所以姑姑才答應說先教給你們養香的法子,大祭司和長老應該也知道隻這個法子就已經價值連城,隨便在七國中的哪一國都能換到數不清的銀子,姑姑卻從未告訴過其他人。大祭司和長老為何就不能相信我們一回呢?你們的族人很好, 我們都很喜歡,如果大祭司同長老們能相信我們,咱們也可以做朋友的。”
“朋友?”大祭司淡淡一笑,目光垂落,“在裡面中土人眼裡,我們邊族可都是低賤的奴——眼下在山外被打上奴印的邊族恐怕也不少吧?”
穆清看了沈霓裳一眼,朝大祭司頷首:“確實有打了奴印的邊族。我姑姑早前還救下過兩個邊奴,一個嬉人族一個鬼人族,如今還在我姑姑家中。姑姑是良籍,大祭司應該知曉山外的規矩,保護這兩個邊民,我姑姑其實要冒了極大的風險。”
大祭司同兩位長老神情微動,眼底都顯出一絲驚詫。
大長老還有些狐疑,盯著沈霓裳:“你家中的兩個邊民可有告訴你名字?”
“嬉人族的是烏歌,今年二十五。另一個叫賽戈朗,三十歲,是鬼人族。”沈霓裳道,“他們現在都在我製香的作坊裡。我問過他們,但他們眼下沒有回家的意思。不過無論哪一日,他們若是想回家,我都不會阻攔。也許我說這個話你們也不會信,但在我眼裡,中土人是人,邊民也是人。我從來不覺得上蒼造人有高低貴賤之分。”
大祭司深深注視沈霓裳,沈霓裳眸光清澈地回望他。
場地周圍的年長者漸漸離開,隻留下年輕的男女圍著篝火載歌載舞,熱鬧歡騰。
大祭司顫悠悠地起身:“年紀大了,你們年輕人一處玩吧。”
兩位長老也跟著大祭司起身,三人一道走了。
沈霓裳四人目送三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