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怎麽樣?”沈霓裳淡淡看他,“你已經存在在這個世上了,這一切的假設都沒有意義。如果你爹因為你娘的事情而怨恨你,這本來就是他的偏執。你非要因為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個兒?你娘既然拚了命也要將你生下,如今事情已經是這樣,你再自我怨恨懷疑又能有什麽幫助?對你自個兒,對那些在意你的人,你的這些想法一點用處都沒有。”
“那我該如何?”穆清轉過身,漂亮的面孔上一絲茫然,他驀地直直看著她,宛若溺水之人看著一塊浮木,眼中充滿了期待希翼,“霓裳,你說我該怎麽辦?”
沈霓裳皺皺眉,有些不習慣:“為何要問我?你自己想要什麽,想做什麽,難道你自己不知道?”
她從來沒有將自己的生活交托他人的想法,自然也很不理解這樣想法的人。
在她看來,一個人不管出身如何才智如何,至少對於自己的人生是應該有起碼的想法的。
穆清這樣的人在她看來,十分的令人難以理解。
更何況,他……似乎也不應該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的那些古怪處……這樣一個人怎能連一點對自己的認知和判斷也沒有,還來問她?
她什麽情況都不了解,怎麽可能給他出主意?
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穆清,穆清觸及到她的視線後慚愧的低下頭,囁囁低聲:“我真的不知道……”說了一句後他又趕緊抬頭,“我想讓我娘病好起來,想讓她早些醒過來,可除了這個,我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麽……我沒想過……我的意思是,我還,還來不及想。”
沈霓裳無語之極。
“那你為何不好好習武?”她垂目片刻,抬眼淡淡看著他。
穆清一瞬間慌亂,目光遊弋開:“我資質差……”
沈霓裳一把撈起他的胳膊,寸關尺三脈一搭:“氣血充盈,經脈有力,心脈強勁——即便不是最好的資質,也斷斷不會是很差。”
少女指若春蔥,輕輕搭在他三關之上,肌膚相觸之下,那滑膩溫熱的觸感瞬間擴散開來,速度太快,眨眼間,穆清隻覺得連臉頰都火燙了起來。
沈霓裳說完就放開,手腕上的滑膩似酥感頓失,穆清心底也好似若有所失。
沈霓裳的話他聽在了耳內。
他也知道沈霓裳說的沒錯。
一個人習武的資質總的來說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便是身體的條件,肌肉骨骼經脈氣血,而另一部分則是對武道的悟性。相比後者,前者是有脈可尋的,若是身體條件不差,即便悟性不好,那資質也不會太差。
這也是父親穆東恆對他怒其不爭的緣由所在。
穆東恆認為他憊懶不肯上進,而確實,他也是這樣。
他偷偷覷了覷沈霓裳的面色,沈霓裳說完那句後就淡然而立,面上並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穆清有些糾結,他不知該怎樣解釋這種狀況。
倒是無關信任與否,而是他覺得自身經歷太過匪夷所思,他怕他說出來,旁人只會當他瘋癲入魔。
他不敢去賭這樣的可能性,好不容易沈霓裳才沒有如同早前那樣排斥他,他實在沒有勇氣開口說出這一切的原因。
莫說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有時也會疑惑一切只是他的南柯一夢。
他如何能讓別人相信。
期期艾艾半晌,他道:“霓裳你也懂這個?”
習武之人多少會把幾分脈,但也不是誰都懂,至少也要在武道浸淫個十數載以上,方能一握便知究竟。
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
沈霓裳心下淡淡而笑。
對於穆清的秘密,她其實半點好奇都沒有。
不過她向來信奉交易之道,你來我往,公平不虧。
既然穆清不肯說,那麽她也沒必要強求,加上這回,她已經問過他兩回,他既然覺得秘密緊要,那她以後也不會強人所難了。
她之所以問他,並非好奇,只是想知曉緣由,也許她能幫他一把。
他不肯,那就算了。
沈霓裳朝他笑笑:“我不知你的問題在何處,但我可以給你一份忠告。一個人無論想做什麽,最重要的前提莫過於強大己身。如果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無論你還想做其他什麽,都是空談。因噎廢食和坐以待斃,在我看來,其實沒什麽不同。”
沈霓裳說完就走了,穆清一個人呆呆的站在原地。
因噎廢食和坐以待斃沒有不同?
這句話猶如重錘一般敲在他心頭!
小扇子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穆清不動,孔祥看了眼穆清眼中的神情,將小扇子拉走了。
雪開始大片大片的落下。
未時中,孔祥同小扇子再度去了別院,將晚膳帶了回來。
沈霓裳一直在製香房中,開年後鋪子就要開始預備開來,該傳授的技藝,容蘇已經教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熟練的問題了。
而後,穆清也進來,在一旁靜靜看著,並未打攪她。
容蘇睡了一個多時辰起來,到了製香房中,見沈霓裳正按照步驟有條不紊的炮製香材,手法熟練而輕柔,不禁含笑頷首。
沈霓裳將最後一味香材炒好,抬首起來,發現容蘇身上的香味已經散了許多,幾乎和平時並無兩樣。她的目光在容蘇身上掛的白玉玲瓏香薰球上落了落,很快收回:“容大哥。”
容蘇面色微紅:“大哥不勝酒力,倒讓你們見笑了。”
“大哥當是極少飲酒吧?”穆清笑道。
容蘇噙笑,點了點頭:“十幾年未曾飲酒了。”
外頭玉春探首進來,喚幾人用晚膳。
午膳用得足,晚膳除了沈霓裳,其他人都用得不多。
沈霓裳向來是胃口好,也不肯虧待自己,故而一桌席面,大半都進了她的肚皮。
席間眾人皆有些眼神驚異,尤其是小扇子孔祥二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吃驚。
玉春有些尷尬道:“我家小姐一直胃口不錯……”
小扇子隻覺不可思議,沈霓裳的胃口何止不錯,孔祥算是他們三人中最能吃的,可即便是孔祥也沒沈霓裳這樣能吃。
關鍵是,她這樣一個年輕姑娘,也不胖也不壯,這吃下去的東西都去哪兒了?
見一桌子人都望著她,沈霓裳有些無語:“都看著我做什麽?”
她知道她吃得有點多,可不吃她真的會餓啊!
平素同司夫人一起,她怕司夫人嘲笑,總是克制自己。如今在外頭,難免肆意吃了個飽。
沒什麽不對吧。
容蘇看著她:“我替你探探脈?”
沈霓裳將手伸過去,容蘇將兩指搭上去探了半晌,搖搖頭:“身子康健,並無異樣。”
沈霓裳自己早把過脈了,當然也知道自己身體沒有問題。
“我知道自己沒事,不就胃口好些麽?”她起身看向穆清,“我想去你老三爺那裡接人,你看方便麽?”
這是她早就想好的。
今日年二十八,眼下雪也下得大,正好避人耳目。
穆清點頭,又看向容蘇:“大哥要不要與我們同去?”
他原本想著容蘇一人在家中也無事可做,隨意問問,但沒想到容蘇竟然點頭:“好,我也出去走走。”
一輛馬車坐不了那許多人,遂將小扇子同玉春留下,他們三人坐馬車,孔祥趕車出發。
馬車上,穆清同容蘇坐在一側,他同容蘇閑聊,將此事的前因後果以及老三爺的種種都同容蘇講了一遍。
容蘇細細傾聽,面上笑意溫和,一點不覺穆清講的拉雜繁瑣。
見容蘇聽得認真,穆清講得更為起勁“……說來老三爺相貌同族長有五成相像,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穆家血脈,我聽扈嬤嬤說,當年老族長原本是想娶老三爺的母親,但兩家長輩有隙,因此才娶了族長的母親,後來老三爺母親嫁的那家男人死了,老族長便執意把人又娶了回來……老三爺雖是不足月生的,可一看就是穆家人的長相,為何那些族老竟然沒一個幫老三爺說話,也確實讓人寒心。”
“清弟以為是為何?”容蘇忽地開口,“那些族老為何不肯替老三爺母說話?”
穆清愣了愣,顯然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沈霓裳抬眼看了下對話的兩人,沒有出聲。
“既然清弟都能看出老三爺是穆家血脈,那些族老自然也能看出,清弟沒有想過他們為何沒有出聲為他們母子說話麽?”容蘇語聲溫醇似誘導一般,“清弟不妨好生想想這其中道理。”
穆清想了想,抬目起來,眼底有些震驚遲疑:“大哥的意思是……他們故意的?”
容蘇沒有直接回答他,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住:“清弟,這世上最不可測便是人心。人心趨利趨勢,可指鹿為馬,可指黑為白。你天性純善原本是好事,可如今你快成人了,也該知曉這世上人情才是。”
穆清聽出容蘇話中之意,看看沈霓裳又看看容蘇,面上顯出羞慚:“大哥,我是不是很笨?”
“誰說的?”容蘇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弟很聰明,也有擔當,他日定能同你爹一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穆清卻不是很有信心,赧然低聲:“只怕只有大哥才這樣說。我自個兒有時都覺著自己挺笨的。”
“不是每個人生來都聰慧,天生七竅的人有,但也是少數。”容蘇笑了笑,“便是大哥,也吃過不少虧,做過不少錯事,清弟莫要菲薄,你還小,日後多看多思多想便是。”
“大哥也做過錯事?”穆清好奇。
容蘇垂了垂眸,抬首淺笑:“嗯,大哥也犯過錯。”
穆清看著他的神情,容蘇雖是笑著,他雖然說不出為何,但總覺著那笑容中似乎含著莫名的傷感,讓他看著心裡也跟著有些難過起來。
他旋即揚首一笑:“我這樣笨,那大哥可莫要嫌棄,我日後有不懂的,就來問大哥。”
容蘇收回手,淺淺頷首莞爾:“好。”
轉身看向沈霓裳:“霓裳怎不說話?”
沈霓裳一直看著兩人說話,心下也不知在想什麽,此際聽得容蘇發問:“我在想那女嬉人。”
穆清眼下心情輕松了不少:“想那嬉人?想什麽?”
沈霓裳道:“那女嬉人在穆家,你以往可有同她說過話?”
“沒有聽過。”穆清搖首,想了想也有些奇怪:“她原先跟著子正的大哥,後來才跟著子正。你不說我還真沒想過,從來沒聽她說過話。不過我記得子正提過,說她原本不是啞巴。最初進穆家的時候,好似說是會說話的。”
容蘇未有言語,只在一旁靜靜聽他們說話。
沈霓裳點點頭:“我在想,她當初為何要去賣身?若說完全不懂事,但我聽人說過,邊民孩童一般都不會獨自離開族地。她進穆家十七年,當年雖說才七八歲,也算是曉事的年紀。旁的不說,但她至少應該知曉自己的身份,就算一個人難以活下去,也沒有說只有賣身為奴的這一條路?我總覺得這裡頭應該有什麽緣由才對。還有她的長輩,又到何處去了?若是遭遇了不測,難道之前不曾對她有所提點?還是說是意外太過突然,未能及時對她有所交代?但即便是這樣也說不過去,平素相處,多少也應當有提及些許吧。難道她不知曉若是賣身就定會暴露自個兒身份?”
穆清跟著沈霓裳的想,也覺著有些奇怪:“無妨,待會兒問問她不是就知道了。”
沈霓裳心下好笑:“你怎麽知道人家一定就會同你說?”
穆清一噎,訕訕道:“咱們救她,她該知道咱們是好人吧。”
沈霓裳被他理所應當的回答哽住了,乾脆不說話了。
容蘇看著兩人隻微微而笑。
不多時,馬車停在了一處老舊的巷子中,孔祥獨自下去叩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下人模樣的老頭兒打開後門探首出來,穆清掀開車窗簾同人打了一個照面。孔祥同那老下人低低說了幾句,那老下人關門進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矮小的身影跟著那老下人出來,緊接著,一個醉意醺然的身影一步三搖的走了出來。
穆清跳下了馬車:“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