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了解到的資料看,邊民不但對孩童寬容憐惜,且這種部分種族間的保護後代的做法,也表明邊民應當是具有憐憫幼小的善良心性才對。
為何會不接納一個好不容易歸族的子民?
“對於邊民,你了解多少?”司夫人抬眼,唇邊淡笑。
沈霓裳看了看左右後,放低聲音將她所知道的情形說了一遍。
“還真知道不少。”司夫人的視線在她面上停頓了一下,垂下目光輕聲道:“你知道前朝經中土大戰後裂分七國,那你可知中土大戰後,為何七國會齊齊下詔,將所有邊民貶謫為奴?”
沈霓裳道:“不是因為邊民血統各異,且身懷特異之長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難道不是麽?
司夫人抬眼起來,笑容深意:“這自然是緣由之一,更重要的是……邊民想列土封疆,自立一國。”
沈霓裳怔住。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司夫人的聲音中有一抹若有若無的淡淡嘲意,“中土人自個兒分還嫌擠,如何又容得邊民?”
“那後來呢?”沈霓裳問,“邊民既然有這樣的想法,想必是私下裡商議通過,那後來是因為邊民提出了想法才惹得中土人下詔令的?可是邊民戰敗了?”
“戰敗?”司夫人搖首輕笑,“邊民確是私下決議,但還未能籌劃完全便被人泄露了消息。還沒來得及有開戰的機會,已經被七國齊力鎮壓了。邊民人數本就極少,中土大戰後更是少了一半還有多,剩下能逃走的也多為族中婦孺。且因為各族一直未能查出是哪一族泄露消息,故而相互懷疑難以信任,抵抗力更是大大減弱。經此一役,各族元氣大傷,相互防備,而後更是各奔東西,隱秘重重,你說,這樣的情形下,那嬉人回到族中,焉能不受懷疑?”
沈霓裳完全不知曉這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就連她聽著,心裡也替這些邊民感到歎息。
無天時地利就算了,人數也少,沒想到連人心也不齊,那還談什麽立國。
司夫人這寥寥數句,已經足以讓她想象當年那一場抗爭的慘烈結局。
“那怎麽辦?”沈霓裳望向司夫人,有些皺眉。
司夫人眼角笑起弧度:“人是你要救的,問我做什麽?”
沈霓裳也不生氣,眼底一抹好奇:“這些事兒,夫人是從哪兒知道的?”
“你不是打聽過了麽?”司夫人淡淡瞥她:“我的父親是海商,走的地方多了,自然聽的也比別人多。站著作甚,過來坐吧。”
沈霓裳依言過去坐下:“夫人的父親看來很疼夫人?”
司夫人垂眸笑笑,沒有否認:“小時候他每年都要出海幾個月,每回回來都會抱著我給我講海上的故事和外頭聽來的新鮮事。有一回,他出門一年多才回來,我賭氣不肯理他,將他關在門外,他在門外哄了我兩個時辰。”
司夫人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眼底也難得的露出一抹溫柔追憶。
“那夫人的父親待夫人當真的極好了。”沈霓裳笑著接口,“這世上難得看到這樣疼女兒的男子。”
這話自然有所指向,司夫人白她一眼:“怎麽?我福氣比你好,你不願意?”
沈霓裳抿嘴笑:“願意,哪裡不願意。我巴不得夫人福氣越大越好。”
司夫人傲嬌地哼了聲。
見司夫人難得興致好心情也好,沈霓裳也對她的過去有所好奇,便接著道:“夫人再多說說,夫人這般好看,那夫人的母親想必也是美人傾城。”
“我娘——”司夫人面上笑容一瞬間的凝結,很快恢復自然,“她確實很美,比我美多了。”竟然比司夫人還美得多,沈霓裳想象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美貌。
她面露好奇,看著司夫人,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看得出來,司夫人今日似乎有同她聊天的興致。
“她比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美,”司夫人果然繼續說下去了,“她不僅美貌,而且還十分聰慧,我長到十一歲,從未見過她同我父親有過一次爭吵。我父親與其說疼我,不如說是因為我娘。他對她才是真正的愛若珍寶,只要我娘喜歡的,他總是想方設法都要尋來哄她開心。我娘不喜歡羊肉,我家桌上就從未出現過羊肉。而隔了許久,我才知道,我爹最喜歡吃的便是羊肉。”
沈霓裳記得玉春說過,司夫人的母親似乎是側室,但從司夫人的口中,她完全聽不出司夫人家中還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覺。
而且司夫人的話中,好似也帶著些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但一時之間,她也分辨不出來,她這種奇怪感是出自何處。
“那夫人的娘後來也知道了麽?”她忍不住問。
司夫人垂眸淡淡:“她不知道,她同我們只在一起十一年。”
“她……?”沈霓裳愣了愣,不知話該如何問下去。
“她走了。”司夫人偏首看她,“我十一歲那年,她就走了”
沈霓裳睜大眼:“為何?”
“她是在海上被我爹救起來的,後來我爹就娶了她。”司夫人語聲淡漠,“她一直以為我爹隻娶了她一個。我十一歲那年,我爹出海,有一個夫人帶著兒子找來了。她說她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的兒子比我大三歲,也就是說她兒子出生那年,我爹才娶了我娘。她說她已經稟報族中,要接我和我娘回去。等她走後,我娘當日晚上就離開了。”
沈霓裳頓口無言,屋中靜默了須臾,她才問:“那夫人的母親為何沒帶夫人一起走?”
就算只聽了這些,她也能分析出司夫人的母親是位極為有決斷力且乾脆決絕的女子。
十一年的幸福原本以為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卻不想被人揭開原是鏡花水月一場,換做是她,只怕也會做同樣抉擇。
但作為母親,怎會舍下自己的孩子單獨離開呢?
而且那時,司夫人的父親還在海上未歸,她就這樣放心將司夫人一個小女孩交給自己丈夫的另一個女人?
她想不通。
“她不肯。”司夫人無聲輕笑,笑意中的諷刺卻不知是為何,“她恨我爹欺騙了她,所以她也恨我,因為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是來自我爹……”
這也太決絕了吧?
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都恨,錯的是大人,關孩子什麽事?
沈霓裳讚同她的不拖泥帶水,但卻不能讚同她這般的遷怒,但畢竟是司夫人的母親,她也沒有置喙的余地。
真要說來,那還算得上她的“外祖母”。
“同情我?”司夫人驀地半笑不笑。
沈霓裳噎了噎,趕緊搖頭。
她哪兒敢?
“可是我心情不好怎麽辦?”司夫人妙目一轉,方才說話,她已經坐直了些,此際又懶洋洋靠了回去,“這快過年了,本來心情不錯的,被你這問東問西的弄得沒了興致,你打算如何賠我?”
怎麽辦?
她哪兒知道?
要知道早知是這樣的事兒,她怎麽也不會故意朝她心窩子上戳啊。
可看司夫人的模樣,若是她毫無表示,司夫人也絕不會輕易放她過關的。
“那我給夫人講個故事吧?”她道。
司夫人勾唇頷首:“好啊。”
“從前有個童養媳,喜歡穿綠衣白褲,長得也好看,所以鄰裡都叫她小白菜。她的丈夫有病,一日發作後突然暴斃。後來她婆母就告上公堂,說她同/奸/夫合謀殺了自己的兒子。”見司夫人神情不置可否,她繼續往下說,“她平素喜歡識字,就同鄰居的一個舉人學識字。她的婆母就說那個舉人是奸夫。上了公堂後,那個縣令同那個舉人有仇,就對他們二人嚴刑拷打。但那舉人無論如何就不認罪,最後那童養媳熬不過就指認了。”
她停下看司夫人。
司夫人撩起美目:“就完了?”
她又繼續說:“那縣令就改了口供和仵作筆錄,將案情呈上,最後判了舉人處斬,童養媳凌遲。這舉人的姐姐不服,尋了門路繼續上告,但那縣令背後靠山不小,也幫著朝上頭行賄溝通。那童養媳本已經翻供,被那上級官員用了極為殘忍的酷刑,最後也只能再次指認。那舉人的姐姐最後想盡辦法將案子告到禦前,驚動了宮中,這才派下欽差大臣將案件查清,還了兩人清白。這兩人受盡酷刑,還得清白出來後皆是一身傷殘。一個植桑養蠶獨自度過余生,一個出家為尼,過了十余年就死了。”
沈霓裳說完,看著司夫人。
“完了?”司夫人挑眉。
她點頭。
司夫人看她的神情分外怪異:“你這是哄我開心呢,還是故意嘔我?你覺著……這故事能哄人開心?”
沈霓裳看著她,眼神極為真誠:“我以前心情不好就會尋些悲慘的故事看。看到這些故事,我便會覺著自個兒運道其實算不錯。同這些真正命苦運道不好的相比,自己那些苦惱也沒什麽好不甘的了。”她並非是調侃司夫人,這真是她前世自愈調節心情的方式。
生來有疾,不能大笑也不能肆意流淚,甚至隨時下一刻都面臨死亡的威脅,她也不是沒有怨言和不甘過。
但每回多找些這樣的故事和新聞看後,她心中的怨氣不甘就會消散。
幸福感是比較出來的。
人要知足,方能滿足。
司夫人無語地望著她,最後扶額歎了口氣:“算了,你還是唱支曲子來聽吧。”見她欲張口拒絕,司夫人抬手止住她,“知道你不會,妙真,你不是會唱曲麽?來教教她,隨便教教,出去吧,看得我頭疼。”
沈霓裳跟著妙真出去了。
她有些奇怪。
妙真卻未多言,隻笑道:“小姐聰慧,嗓子也好,唱得肯定比奴婢好聽。奴婢獻醜了。”
說完略略沉吟片刻,就啟口唱起了一支曲子:“諾查兒,諾查兒,木木諾查兒……”
沈霓裳聽得一怔。
曲調很是優美,歌詞也只有簡單幾句,低低柔柔若呢喃般溫柔,又有歡快跳躍其中,叫人聽在耳中,洗禮不覺就生出柔軟來。
好聽是好聽,可是聽上去卻很是不同……她說不上來,但覺著應當不是中土的曲子。
可是,她聽不懂歌詞。
曲子並不長,旋律也簡單,妙真頓口看出她面上的疑惑,笑著搖了搖首:“奴婢也不知這曲子唱的什麽,曲子是夫人教奴婢唱的。”
沈霓裳更疑惑了。
司夫人教妙真唱曲?
看出她眼中迷惑,妙真輕輕笑,再度搖了搖首:“不是夫人主動教給奴婢的。 ”停了下才又開口,“奴婢和妙紅都是夫人從外頭買來的。來的時候奴婢十歲,妙紅才七歲,夫人點了我們倆跟著伺候。有一回晚上守夜聽夫人唱這曲子,奴婢覺著好聽就記下了。後來妙紅有一回想家,奴婢就唱這曲子哄她,被夫人聽見了說唱得不對,後來就教了奴婢。”
沈霓裳這才了然,點了點頭:“夫人很喜歡這曲子?”
“夫人有時晚上睡不好,便會叫奴婢唱這支曲子來聽,”妙真頷首,看了她一眼,“至於喜歡……奴婢不好說。”
說話間,妙真似乎想起了什麽,面上不露,眼神中卻透出些歎息來。
沈霓裳察覺到妙真似乎有什麽話沒說出來,但妙真的性子她也知曉,對司夫人最忠心不過,她既然沒有顯露的意思,那就必然不會說出來。
“這曲子也好學,以小姐的聰慧定然比奴婢學得快。小姐想怎麽學?”妙真問。
沈霓裳頷首:“你唱一句,我跟一句。”
………………
不過兩炷香的時間,沈霓裳便學會了。
她唱了一遍給來聽,妙真露出驚歎之色,沈霓裳學得快她早有意料,但她沒想到,同樣一支曲子,從沈霓裳口中唱出來竟然婉轉動聽如斯。
妙真滿目驚奇的望著沈霓裳,心生驚異。
沈霓裳平素說話聲音本就出奇悅耳,可她還是沒想到,沈霓裳唱這首曲子,能這樣好聽。
同樣的歌詞,似乎用沈霓裳的嗓子來發音就生出了一種特別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