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若有熟悉穆東恆的人在此,不但會吃驚於穆東恆為何會喚二管事“於光”為“於正信”,更會吃驚於穆東恆對於光的這種寬容。
在雲州,無論是在大將軍府還是在軍中,無人不知穆東恆向來是言出必行,無論治軍治家,都嚴苛異常,從來無人敢違逆半句。
於光也熟悉穆東恆的性子,眼見穆東恆已經認定,他知曉瞞不過,“咚”地一聲就撲倒在地,趴在地上語帶哽噎的喚了一聲:“將軍——”
穆東恆面色冷凝不說話。
於光匍匐在地,看不見穆東恆的神色,但相處多年,他心知穆東恆這樣不說話便是怒氣未消,眼珠一轉就哽咽著痛哭起來:“將軍要罰正信,正信也無話可說。可是將軍……正信心裡苦啊!十八年了,正信每日晚上一閉眼,就是環表姐的模樣……那日的情形,正信忘不了啊!環表姐……環表姐,她死得太慘了!將軍答應過要替環表姐報仇,要讓遠之正大光明的繼承將軍府,正信也一直等著,可如今都過了十八年了……遠之已經長大成人,可在外人眼裡,遠之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良籍庶民……正信心裡難受……正信實在等不了了啊!”
於光趴在地上哀哀痛哭,似傷心到了極點,隨著他的哭訴,穆東恆的面色也漸漸緩和下來,聽聞於光提及那個名字,他面上也露出哀戚之色,閉了閉眼。
於光悄悄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正好瞄到穆東恆閉眼,他心中一喜,口中卻更加淒婉三分:“當年環表姐帶信說將軍負言,要帶著遠之來投靠。家母讓小的前去迎接,小的去了後,環表姐卻隻讓小的接了遠之走,說是要再等將軍一回,同將軍說清楚。讓小的第二日再去接她,沒想到的是,第二日小的竟去遲一步……那些歹人離開時還在辱罵環表姐自不量力,竟敢同長公主搶男人……環表姐說放不下遠之,小的對環表姐發誓定會好好看護遠之長大成人,正信那時年紀小不明白,可沒想到正信應下後,環表姐就咬舌自盡了……將軍啊,環表姐雖是未提及將軍,可她去的時候,可一直看著將軍府的方向……”
“別說了!”穆東恆陡然發聲,腮幫咬緊硬邦邦地,目中似迸出血絲。
於光一噤,偷看了一眼,停住了口。
“我說過的事就定會做到!”穆東恆深吸一口氣,看著他低沉道:“只是此事如今還有疑慮之處,你只聽得幾句,並不清楚究竟,我心中自有分寸,此番就算了,日後決不可再犯!”
聽穆東恆如是說,於光知曉自己這樁算了揭過了,可心中仍有不甘。
改名換面,隱瞞身份在將軍府呆了十五年,如今還只是個外院二管事。
多等一日,就少一日的富貴。
他如何能甘心!
“將軍的意思,正信也明白。”於光低頭小聲幽怨,“將軍到底同公主夫妻一場,長公主貌美如花,環表姐自是及不上,何況又生下嫡子,清少爺再不成器,也是將軍的骨肉,將軍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若是環表姐不死,只怕將軍同公主如今也是夫妻和樂,一家美滿……正信就算親耳聽見的,將軍若道一句正信胡言,正信也不敢辯駁——”
“放屁!”穆東恆抓起案上玉鎮紙高高舉起,於光嚇得身子一縮便欲躲閃,但穆東恆卻沒將鎮紙扔出去,他咬了咬牙,鎮紙“砰”地一聲重重落回桌案,“茹香心性如何,我自比你清楚。我並非不信你,但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你可別忘了,如今王都還有一個簡太后!”
於光小心覷著穆東恆的面色,看他的確是不像懷疑自己是模樣才放了心:“將軍的意思是……環表姐之事有可能是太后下的手?”
穆東恆冷眼看了他下,輕輕“唔”了聲,將稱呼換了回來:“公主沒有那樣的算計本事,何況,若是她做的,這些年豈能絲毫不露?此事真若是有人指使,就只能是太后!如今太后尚在,凡事須得多加小心,你旁的也不用多知曉,該做什麽,我自有計量!答應若環的事,也不用你來操這個心!退下吧。”
於光喏喏應下,不敢再多言。
轉身欲走時,穆東恆又叫住他:“讓你查的那神鬼道人,如今可有查到消息?”
“回將軍,還沒消息。”於光搖頭,眼珠子一轉,他賠笑問:“將軍尋這人……可是有要事?”
穆東恆冷眼警告般掃來:“叫你做事做就是了,問那麽多作甚!”
於光連連賠笑,見穆東恆看了他眼後沒做聲,這才退下了。
書房中,終於清靜下來。
穆東恆踱步到窗口,將半開的窗扇推開,措不及防的,一大片綻放在深綠中的藍色胡姬花陡然映入他的視野,藍中帶紫的色澤,嬌怯婀娜中也不失高雅端莊。
“東恆,好看麽?……才不嬌氣呢!……你別看它長得嬌氣,宮裡的伺花姑姑說了,這花就算在窮鄉僻壤也能開花……東恆你看,這花裡面兩個花柱靠在一起,有不有趣?伺花姑姑說這是花裡的夫妻呢……討厭,人家哪裡是這個意思……”
耳畔似乎傳來了一些久遠的聲音,連帶著那些久遠的回憶,他以為他已經忘了,此刻卻驀地清晰,眼前仿佛也出現那笑靨如花的嬌豔面容……穆東恆有一瞬間的怔忡!
可一轉首,又看見方才在他怒氣之下,被一掌拍出裂紋的桌案,他垂了垂眸,往事一幕幕浮現,最後浮現的是女子一身殘破淒慘的冰冷模樣……他的眸光又漸漸冷凝。
疑點?不,不會有什麽疑點……沒有生出疑心,不過是因為他計劃周詳,讓人尋不出半點缺漏罷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沒有錯,也不可能錯!
將自己心中的遊移不定一點一滴抹去,他的眸光再度堅定。
在原地站了須臾,再抬首,已經恢復了往昔那不苟言笑的肅然面容,他大步朝門外行去。
走出院子,一名管事急切的迎上來:“將軍,凌少爺讓人鎖了於管事,說他私窺主子,要拿他問罪——”
“什麽?”穆東恆猛地蹙眉,“人在哪兒?”
管事忙道:“都在少爺院子裡。凌少爺商少爺先到,還帶了幾個侍衛,後來孔祥同小扇子帶了大夫回來……少爺上了藥,如今還暈迷著,後來,凌少爺就說要審人,白少爺將秀姿提了出來,凌少爺聽說少爺出府的事是於管事作證,就讓人帶於管事過去。小的說於管事同將軍稟報事務,他們就派了人在路上等著,方才於管事一出來就被帶過去了。大管家又陪著凌少爺不能走,小的本想來稟告,可將軍在書房,小的不敢驚擾,只能在此等候。”
穆東恆治家甚嚴,尤其是書房位置,除了少數幾人可以入內,其他人等皆不能靠近半步。
聽完管事的回話,穆東恆沒出聲,沉著臉大步朝穆清的院子走去。
一進院子,就見得凌飛負手站在院中,俊美中帶了些陰柔的面容上一抹冷笑,正居高臨下的俯視跪在他足前的於光。
於光匍匐在地,肥胖的身形正瑟瑟發抖,十足做賊心虛模樣。
穆東恆見狀,心中暗罵一聲,就知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故此,這許多年來,他從不委以重任,只看在他表姐的份上,給他一份臉面,多少也有些移情彌補之意。
可這人志大才疏只看眼前,行事魯莽,終究還是爛泥扶不上牆。
除了凌飛和跪在面前的於光,白遠之站在凌飛右側下首,扈嬤嬤不見人影,穆東恆掃了一眼屋子方向,猜到扈嬤嬤應當是守在屋中,而院中此刻,在東側,還有一個眼生的婢女站在被重新提出來的秀姿身前,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麽,商子路也站在那個婢女身邊。
穆東恆沒有看到凌飛帶的幾個侍衛,想是辦完了事,已經退到外院。
還算是懂些規矩!
穆東恆心中冷笑一聲,但心中也明白,似凌飛這等身份,身邊定有習練了隱匿功夫的暗衛此際守在一旁。
可心中無論多少憤怒,凌飛是打著奉上諭的名號而來,他也只能忍下。
忍是忍下,但他面色也不會如何好,這一番打量不過是踏進院門後的一息之間,將院中場景收入眼底,他大步踏進去。
白遠之似是松了口氣,趕緊上前迎接:“義父。”
穆東恆擺手讓白遠之住口,他面色冷然的望向凌飛:“不知凌少爺奉了何等上諭,竟能在我府中這般興師動眾!”
凌飛唇角不著痕跡地勾了下,略略斂容,不卑不亢見了一禮後,道:“子洵本該早向將軍請安,可一到府中就聽聞穆少爺性命垂危,子洵此番來雲州前,陛下特意召見子洵,道一直未曾得見外甥,心中十分掛念,囑咐子洵定要抽空上門拜見,轉達陛下的思親之情。子洵今日才得空,卻沒想到竟然是這般情形。若是穆少爺有何閃失,子洵如何能回宮複命?心急之下,權宜行事,還望將軍海涵。”
凌飛的話有禮有節,不僅佔盡了上風,將自個兒行事不妥之處抹得乾乾淨淨,而且還語中軟中有硬,讓穆東恆非但不能質問他冒失,還要接下那話中隱隱的責備之意。
穆東恆統兵二十年,又豈非等閑之輩,哪裡能被凌飛這三言兩語就嚇回去。
他驀地冷笑:“難不成我管教自個兒的兒子,也是犯了王法?這孽障竟然做出這等事,旁人府中如何處置我管不著,可在我這將軍府卻是容不得如此門風!他是我穆東恆的兒子,就得守我穆家的規矩!凌少爺出身恩侯府,想來也懂規矩的,我穆東恆還沒死,怎就勞恩侯府來替我治家了?我倒要問問恩侯,他可是想來我這將軍府當這個家?”
凌飛抬出陛下,穆東恆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就將此事牽扯到兩府之間。
凌飛畢竟還是經歷不足,聽得穆東恆這般一問,面上就有些掛不住:“此事同恩侯府並無乾系,將軍若是問罪,隻管衝著子洵來!”
薑還是老的辣,穆東恆見凌飛果然被他帶偏的話,眼底飛快閃過一絲輕蔑之意,面上依然是一副怒氣勃發的冷冽神情:“你一無官職在身,二無爵位在身,論起來,我還算是你長輩,你不懂規矩,我穆東恆又豈會同一個晚輩計較!可我穆家也並非任人欺凌之輩, 此事恩侯若不給我一個滿意交待,我定不會善罷甘休!”
凌飛眼中怒氣隱現,正欲開口,眼角余光忽然看見那邊沈霓裳已經起身退到一邊,衣袖下的手指正在商子路手背上劃動,他驀地停下口。
果然,下一刻,商子路走了過來,先衝穆東恆行了一禮,態度極為恭敬:“子路參見將軍——”
穆東恆哼了一聲,別過臉去,負手不理。
“方才白少爺說,將軍讓查清此事真相,不知此事是否作數?”商子路並不為穆東恆的動作所生氣,隻恭謹問道。
穆東恆轉首看他:“是又如何?”
商子路笑著撓撓首:“其實驗查真相也極為簡單。”
穆東恆冷笑:“是麽?商少爺有何辦法,不如說來聽聽。”說著又上下打量商子路,語聲諷刺“我怎不知我那孽障幾時同商少爺有了交情?”
商子路雖是憨厚,但並不傻,他呵呵笑道:“在擂館也碰見過幾回,對了,還有白少爺,也碰見過幾回。子路也知道將軍家規甚嚴,兒子犯了錯,責罰也是應該,可將軍若是真錯怪了穆少爺,那……那也不太好吧。”
“錯怪?”穆東恆面色譏誚,“有何證據?”
商子路轉身看向院子東側站的那個婢女,朝穆東恆笑道:“將軍稍等便知曉。”
聽商子路這般說,穆東恆寒著一張臉,將視線投向那個婢女。
他一早進來就將院中情形看了個清楚,這婢女雖然也注意到了,但也未放多少心思在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