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不曾住人的屋子就算是換上簇新的被子,睡下也還是潮濕清冷。聽著外面簷下嘩啦啦下個不停的雨,明菲半點睡意全無,到了天將要亮時,竟覺著頭重鼻塞,卻是受了涼。
花婆子與金簪發現,裡裡外外地亂忙一氣,隻恨不得三姨娘趕緊來了好走人。明菲吃了一碗加了蔥頭熬製的薑糖水,正躺著捂汗,趙娘子就來了,先問過明菲的身體,才小心翼翼地看著明菲的臉色道:“姑奶奶,原來的二公子,就是……呀,那個,他說他叫鄭重,在大門口候著呢,說是要看二姨奶奶,您看這個……”
明菲淡淡地看著她,半天不說話,趙娘子有些害怕,心驚膽戰地看著明菲:“三姑奶奶……?”
明菲道:“讓他進來吧。”
趙娘子的臉色輕松下來,忙著出去放人。
金簪道:“奶奶,您怎麽讓他進來?要是將來夫人知道,怪您多事怎麽辦?”
明菲淡淡一笑:“那能怎麽辦?又攔不住。你以為,這麽長的時間,他就真的從來沒來看過人?夫人還在家的時候也就不說了,如今夫人不在家,三姨娘軟善,只怕是誰的膽子都要大上幾分的。”沒有誰會和銀子過不去,何況是趙莊頭這樣的下人,真的又敢把誰得罪狠了呢?蔡光正可以等她走了以後再來,現在采取這種方式,只怕是想在這裡明目張膽地多呆些時候。
花婆子同金簪道:“你可是糊塗了。若是這趙娘子真的不想要他進來,又怎會巴巴地來稟奶奶?如今我們奶奶是出嫁了的人,管不了娘家這許多的事,何必去討人嫌?”二姨娘遲早都要死的,管這許多做什麽?
約過了小半個時辰,趙娘子又來了:“姑奶奶,那位鄭公子想見見您,您看?”
都這個樣子了,還見什麽?難不成見了面還有舊可敘?明菲扶著頭道:“我身子不舒服,不見外客。”
趙娘子不敢勸,呐呐地去了。蔡光正聽說明菲不見他,倒也沒有來糾纏。
巳時末,三姨娘冒著雨趕來了。聽說蔡光正在二姨娘的屋子裡,便直接去找明菲,愁兮兮地道:“聽說你也病了?我不該讓你跟我跑這一趟的。”
明菲問起明姿的情況,三姨娘歎口氣:“她平時就嬌,看見出血就先嚇得暈了過去,我去了以後,竟沒見她醒過。四姑爺也不在家,她婆婆臉色難看得和什麽似的,當著我的面就打了笛兒兩個耳光,讓人拖下去打,理也不理我,我不好多呆,聽說人沒事,就回去了。”又叮囑明菲:“今日路上泥濘難行,你讓他們小心些,莫要陷入泥漿裡去,我們先前就險些陷進去了。”
明菲辭過三姨娘,冒著雨回城。路走到一半,車停了下來,車夫道:“奶奶,前方有張馬車陷進泥漿裡,出不來了。”
金簪拉起簾子,只見不遠處的岔道口處,車夫和一個年輕人正冒著雨使勁拉車推車。車夫還穿著蓑衣鬥笠,那年輕人卻只是一襲布衫,全身都被雨水給澆得濕透,二人使勁地推拉,那馬車卻紋絲不動。
明菲便叫金簪:“讓薛總管他們去幫幫忙。”
薛明貴指揮著兩個車夫和跟去的人上前去幫忙。人多力量大,那車很快就脫了困。金簪笑道:“奶奶,可以啦。”
明菲閉著眼睛伏在花婆子懷裡,低低應了一聲:“嗯。”
車外響起薛明貴的聲音:“奶奶,這位公子要向您致謝呢。”
果然一條年輕男子的聲音隨即響起來:“多謝夫人。”
明菲強打起精神道:“出門在外,誰沒難處?公子不必客氣。”
那人突然沒了聲息,怔怔地站在那裡,薛明貴不高興,委婉地道:“這位公子,我們大奶奶說不必客氣,雨下得大,您還是趕緊回去吧,莫要淋病了。”
那人卻試探地道:“不知府上可是姓龔?”
金簪好奇地將簾子拉起一隻角來,往外看去,飛速放下連在,在明菲耳邊輕聲道:“奶奶,您猜是誰?就是去年我們在京中見著的那位守真子的徒弟呢。”
他怎會在這裡?不是說要等那道觀全部弄好,選了好日子才來的麽?莫非是昨日就同欽差一起來的?明菲猛地坐起,掀了簾子往外看,正好對上一雙漂亮的狐狸眼。
清虛穿了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布長袍,發上也隻插了一根很普通的銀簪子,全身濕透,滿臉的雨水,輪廓分明的臉上神色複雜。
明菲朝他一笑:“原來是你。”
清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慢慢地道:“龔大奶奶。”
薛明貴奇道:“原來是舊識?”
明菲見清虛沒穿道袍,便道:“是舊識,華公子同大爺也是認得的。”又問清虛:“我還以為你和老道長要過些日子才來,老道長呢?”
金簪見機遞出一把傘。清虛搖搖頭,垂下眼,默了片刻,指了指那張車:“他就在車裡。”
明菲笑道:“雨這麽大,你們要去哪裡?前面泥濘更深,不如先回城去,等天氣放晴又來吧?”
清虛笑笑:“拜訪的人太多,師父嫌吵,不想呆在城裡,就出來走走。”仔細看了看明菲的臉色,道:“你病了?”
明菲摸摸臉:“一點小風寒。”讓車夫把車靠過去:“我過去看看道長,聽說他老人家病了,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清虛迅速轉身,跑過去和車裡的人說了幾句。接著宋道士須發皆白的頭伸出來,微笑著朝明菲揮了揮手,中氣十足地道:“丫頭,你們先走吧?我們還要逛一逛。”
明菲聽他中氣十足,看著也挺精神的,很是歡喜:“老道長,過幾去觀裡看您。”
宋道士笑道:“你半個月以後再來,這些天我都沒空,那些人煩得死人。你哥哥托我給你帶了東西來,我已命人送去了府上。”
明菲謝過,宋道士忽然道:“這些日子天氣太糟糕,還是莫要出來亂走的好。”
“是。”明菲讓薛明貴分了一件蓑衣與清虛,與這師徒二人別過,自回了城。到得家中,丹霞果真將一封信和一隻匣子交給她:“奶奶,今日早上有人送來的。”
明菲看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情不自禁就將嘴角彎了起來。信封裡兩封信,一封是蔡光庭寫的,一封是明玉寫的。
蔡光庭和她訴苦,說涵容有了身孕後,脾氣變得很古怪,很難伺候,說雖如此說,字裡行間卻滿滿都是幸福。
明玉則全都是小兒女情懷,讀了什麽書,認識了什麽朋友,去了什麽地方遊玩,金砂又做了什麽,京中時興什麽樣的衣飾等等,看得出她過得很幸福,很輕松。
匣子裡給她的是時興的堆紗宮花並幾支鑲珊瑚水晶的別致頭釵,還有幾本京中流行的小說,給龔遠和的則是一方歙石硯和兩塊梅花墨。
明菲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歇,直到花婆子催她,方喝了藥,洗了澡,躺下休息。
一覺醒來,天已陰暗下來,明菲才翻了個身,一雙手就探過來摟住了她的腰,龔遠和低聲道:“醒了?”
“嗯。什麽時候了?”明菲伸了個懶腰,隻覺得全身骨頭都疼。
龔遠和道:“戌正了。你這一覺睡得可真沉。”
明菲往他懷裡靠了靠,把臉貼著他的胸膛,輕聲道:“你忙完了?”
龔遠和輕笑:“本來是沒忙完,可是主角都失了蹤,其他人也沒趣,所以早早就散了,隻留洪知府、周同知他們幾個陪著欽差。”
明菲笑道:“我卻是遇著了。”遂把遇上守真子與清虛的事說了,“我說去看他,他說讓我半個月以後再去,說你們忒煩。”
龔遠和沉吟片刻,道:“他只怕是去江邊看水位的。”起身點了燈燭,尋了件厚實的夾襖遞給她,“穿上起來吃飯,我讓她們給你做了你愛吃的魚羹。”
明菲張著手撒嬌:“你給我穿。”還是回家舒服。
龔遠和笑著搖了搖頭:“小懶蟲,伸手。”
明菲扶著他的手臂跳下床,“這雨總下個不停,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只怕要成澇災。”
龔遠和低頭給她整理衣帶:“不是要成澇災,而是鐵定成災。若是再下,最多不過三天,堤壩必毀。”那堤壩年年加固,蔡國棟時期,卻也不說了,可到了洪知府手上,卻只是做個樣子而已。屆時,水城府雖然無虞,可下遊的兩個縣和江邊的萬畝良田必然被毀。
不出龔遠和所料,第二日,守真子果然赴了午宴,席間委婉地提醒洪知府,水位太高,是不是提前做一下準備?洪知府不以為然,隻道那堤壩牢固得很,熙佑五年秋天比這樣大的雨,比這樣高的水位都扛住了,定然萬無一失。
守真子並不多話,晚宴時推病不曾參加。洪知府也不在意,自領著周同知等人將欽差伺候得周到無比。與此同時,他不忘經濟政治兩手抓,收到龔二夫人拖著病體送去的賣鋪子所得的錢財後,覺得再也熬不出油水來了,便把目光轉向了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