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方十一往十三行街去的時候,微月就讓章嘉悄悄跟過去看了。
幾萬斤的茶葉,竟然說燒了就燒了。
換成自己,肯定沒勇氣用這把火來救同和行。
“小姐,不如回屋裡等吧。”吉祥輕聲對微月道,小姐站在屋外等著十一少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微月搖了搖頭,目光一直看著院門。
“十一少不會有事的。”吉祥安慰道。
“我不是擔心他,只是如今方家不同以往,若是以前出了這樣的事情,有他們幾個兄弟團結一致,如今……方家誰還能幫他。”微月憂心道。
“小姐……”吉祥還想安慰幾句,卻見到院門有人影晃動,章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
“他們回來了。”
微月已經看到他們了,急步地迎了上去。
章嘉扶著方十一的胳膊,“十一少喝多了。”
微月扶住他另一邊的胳膊,心中微微發疼,“榆庭?”
方十一抬頭對她揚唇淺笑,“我沒事。”
他推開章嘉和微月的手,挺直了胸膛,步履安然地走回屋裡。
“章嘉,你先回去休息吧。”微月側頭對章嘉道,然後吩咐吉祥去讓小丫環打水進來。
走進屋裡的時候,只見方十一手裡端著一杯清茶站在窗邊,不知在想些什麽,微月走了過去,拿過他手裡的杯子放到小幾上。
“一身的酒味呢。”微月解開他短褂的紐扣,“先衝涼,好不好?”
方十一深深地看著她,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頰,點了點頭。
關於燒茶葉的事情,微月一句也沒有問,服侍他泡澡之後,兩人便熄燈睡覺,一夜無話。
第二天,微月睜眼的時候,就落入一雙如子夜般的雙眸中。
“這麽早就起來了?”微月捏了捏他的耳垂,才發現他已經穿戴整齊了。
“嗯,今天還得去十三行街。”方十一輕聲道。
微月只是含笑看著他。
方十一低聲道,“微月,我不想讓你擔心的。”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幫你。”微月道。
“……四哥以次品代替正品,本來該雙倍賠償的,洋人只要求換一船茶葉,我已經讓福掌櫃今日親自去一趟福建,盡快從那邊運茶葉過來,十天之後還給洋人。”方十一簡單扼要地說了整件事。
“若非你燒了那些茶葉,洋人又怎麽會輕易放過同和行。”微月道,“找到四少爺了嗎?”
方十一神情一冷,搖了搖頭,“就算四哥再怎麽怨我都好,絕不能拿同和行開玩笑,這是父親的心血。”也是他的心血,是方家的根基。
微月坐起身子,“不管怎樣,先解決眼前的事情再說,四少爺遲早會出現的。”
兩人吃過早餐之後,方十一就去了同和行。
白馥書打發了人過來詢問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這畢竟是方家幾兄弟的家事,微月也沒怎麽說,隻說是生意上有點問題。
過了中午,翁岩卻親自來了。
“你別說些好話哄我,你娘是相信生意上的問題,我可不相信,同和行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就沒見到方家的老四?他哪裡去了?”翁岩一針見血地問微月。
微月有些微汗,“這我如何知道呢,我爹,真的沒事了,您不用擔心。”
“女兒,不是我擔心你,你真以為你什麽都不說,我就看不出方家有些不對勁嗎?你是不是還跟我見外?”翁岩不悅地問。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畢竟是方家幾兄弟的矛盾,外人實在不好說什麽。”微月道。
“十一少為什麽把當家的位置讓出來?就算因為潘微華的事情覺得對不住兄長,也沒必要做到這一步,難道將來他還想把同和行的東家也讓給別人了?”翁岩問。
這關乎到方十一的身世問題了,所以微月只能沉默看著翁岩。
翁岩看了她一眼,繼續道,“若是需要漕幫幫忙找人的,就跟爹說一聲,知道不?”
微月感激看著翁岩,“爹,女兒不會跟您客氣的。”
翁岩點了點頭,喝了一口茶後不禁一歎,“方十一可真像他老子,四十年前的同和行其實比不上潘家泰興行,是方漢德用一張七萬兩的欠單換回來的,那洋人欠了同和行七萬兩無法離開廣州,方漢德竟然當場就撕了,這才成就了後來的名聲,那些洋人就衝著這一點願意和方家做生意,覺得方漢德是個漢子。”
聽翁岩口氣,對這個方老爺也是非常欣賞的。
這事兒微月也是第一次聽,想著方十一是方老爺一手教導出來了,即使不是親生的,也會有相似之處。
“看來昨日那場火,是傳遍開了,連爹也聽說了。”微月道。
“廣州說大不大,何況是方家的一舉一動,昨日十一少若是不這樣做,只怕今日行首就換人了。”翁岩說著,目光突然有些落寞,有種英雄遲暮的感覺,“十一少不僅行事像方漢德,長得也像……雖說當年我只見過方漢德沒幾面,如今看著方十一,卻總以為是在對著方漢德。”
微月輕輕頜首附和,突然臉色卻是一變,“爹,您是見過方老爺的?”
“以前運糧到廣州的時候,打過交道。”翁岩道。
“方十一長得像他?”微月頓了頓,秀眉輕擰。
翁岩摸著下顎仔細回想起來,“是挺像方漢德年輕時候的樣子,終究是父子嘛,哪有不相似的道理。”
微月不禁有些詫異,既然不是父子,怎麽會長得相似?難不成要解釋成巧合?是不是有些事情……他們還沒搞清楚?
“怎麽了?”察覺到微月的臉色不太對,翁岩出聲問道。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有事情還沒做。”微月笑了笑道。
“那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麽事兒需要我幫忙的,就使個人來說。”翁岩道。
微月福了福身道謝,將翁岩送至門邊。
回到屋裡,她倚在軟榻上,細想著翁岩的話,如果方十一長得像方老爺,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巧合,二是他們之間一定有血緣關系。
方十一不是方邱氏親生的,這件事是必然的,但是不是方老爺的骨肉,卻不敢肯定。
她始終很懷疑,那麽精明的方老爺難道會不知道方邱氏當初的手段,如果方十一不是他親生的話,他真能無所謂地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兒子成為方家的家主?
方十一心中應該也是有疑問的吧,自己明明長得那麽像方老爺,怎麽會不是他的兒子……
正想著,吉祥就悄聲走了進來,“小姐,潘夫人來了。”
微月蹙起眉心,“她又來作甚?”
“說是想見見茂官,也有話想問您。”吉祥回道。
已經避了幾次不見面了,實在有些煩,微月從軟榻上起來,“請她到花廳吧。”
自打她和潘家義絕之後,就沒再見過這位她應該喊母親的女人了,她不是本尊,所以對這個潘梁氏沒有那種必須孝順的思想,完全隻當個不怎麽有好感的路人甲。
所以微月見到潘梁氏依舊維持她的驕矜揚著下巴坐在首位的時候,只是淡淡一笑,在另一旁坐了下來,“潘夫人,不知今日又是有何指教?”
面對比她更加傲慢的微月,潘梁氏心頭不禁冒火,臉色十分難看,“茂官在哪裡,我要見他!”
“茂官在念書呢,潘夫人若是要見他,怕還要等上兩個時辰。”微月笑道。
潘梁氏怒眼一瞪,“我是他的外祖母,難道要見個外孫都不行?”
從血緣而言,茂官確實是潘梁氏的外孫,她沒理由阻止他們見面,但如今潘微華的靈牌已經被移出方家,茂官也不是潘微華的兒子,而是繼在她名下,她跟潘家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了,“潘夫人,您還是直說來意吧,潘微華已經不是方家媳,如今潘方兩家幾乎成仇,我實在不方便讓茂官出來見您。”
潘梁氏冷冷一笑,“我女兒不是方家的媳婦,難道你是?你不是早就被休了嗎?如今在外人眼裡,你也不過是方十一的外室,憑甚帶著方家的嫡孫?”
“誰與你說方家休了我?我嫁的是方十一,方十一既然沒有給我休書,誰敢將我從族譜上除名?”微月笑得篤定,方邱氏就是給了休書又如何?沒有方十一點頭,她依舊是他的嫡妻。
“那麽,你為何不回方家?”潘梁氏問。
“這裡山清水秀,難道不好?”微月笑了笑。
“方十一將家主的位置讓給方亦潯,是不是你慫恿的?你立的究竟是什麽心腸,若是讓方亦潯當家了,茂官以後該怎麽辦?不是你親生的你不心疼,你這是在為你自己的兒子打算嗎?”潘梁氏咄咄逼人問著。
微月眼角掃了她一眼,“潘夫人,方家該是誰當家,不是我說了算。”
“你就沒為茂官打算過!”潘梁氏手一拍扶椅,頭上珠釵輕顫。
“那麽請問潘夫人,怎樣才是為茂官打算?將茂官送回方家,讓其他人將怨恨全部轉移到他身上?潘微華做過什麽難道你不清楚,你以為方家的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會放過茂官嗎?就算茂官是方家的嫡孫又如何?陳氏和吳氏會想到這些嗎?”微月冷聲一字一句說道。
潘梁氏臉色變了變,嘴唇動了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己的女兒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確實人神共憤,但始終是自己的女兒,又已經病逝了,她就算想罵她也罵不出口,只希望女兒留下的孤兒能得到該得到的一切,也好圓了女兒的心願,微華做那麽多,也是為了茂官啊。
微月見她這樣的神情,便知她事先應該是不知道潘微華所為的,忍不住問道,“潘微華對方家幾個少爺下手,潘家真的毫不知情?”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想說,這是我們潘家指使的,這種喪盡天良……”潘梁氏生生地忍住了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她想起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他示意微華去做這些事情的?否則憑著微華一個姑娘家的心思,怎麽會那樣狠毒?
微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潘家這麽多年來,就真那麽光明正大,沒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
其實這個潘梁氏除了善妒,心腸並不是很壞,看如今潘世昌兒女成群小妾一個納過一個就知道了。
聽說前幾天才收了一個舟女在屋裡,那長得像白馥書的小妾最近還添了一個小兒子。
“你真的能將茂官當自己的兒子?”潘梁氏緊緊絞住手中的絹帕,指關節已經微微泛白。
“潘夫人,始終潘家和方家如今的關系太敏感,你思念外孫是情理之中,但我不讓你見他,也有我的思量,請見諒。”方十一如今對潘家也有怨,方家上下更是將潘家當了仇人,茂官必須遠離潘家,才能不用成為矚目的對象,不能讓他們對潘微華的恨轉移到茂官身上。
潘梁氏咬了咬牙,站起身,“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打攪方少奶奶了。”
“不送。”微月起身微笑道。
日暮逐漸西沉,方十一沒有回來吃晚飯,幾乎是到了快半夜的時候才滿身疲倦地回來,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微月點著一盞油燈在等他。
“怎麽不早點睡?”方十一看著她掩不住困頓的雙眸,心疼地問。
微月卻問,“怎麽又喝酒了?”
“沒喝多少,今天要應酬粵海關的幾位大人。”方十一解釋道。
“昨兒的事情,已經吹到他們耳邊了?”微月問。
“十三行就那麽點,有什麽事情瞞得住,別擔心,已經沒事了。”方十一解開長袍,跨進浴桶中,舒服地喟歎一聲。
微月替他擦著背,“四少爺找到沒有?”
方十一閉上眼瞼,“還沒,四少奶奶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要不要讓爹幫忙?”微月輕聲詢問。
“再過兩天如果還找不到,就得麻煩嶽父了。方十一道。”
“那幾個洋商如何了?”微月問。
方十一笑了笑,“好吃好喝伺候著,就等福掌櫃的茶葉從福建運過來了。”
事情能解決最好,不過只怕這次不禁要賠洋商一船的茶葉,就是粵海關那邊,也是疏通了不少銀子吧。
“榆庭,這次……對同和行的損失是不是很重?”微月拿來了乾綾巾,替他拭乾身體。
方十一穿上中衣,牽著她的手走到床榻邊,一邊說道,“確實是個大損失,但也沒辦法,同和行的現銀都壓在茶山和東海那邊,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已經是最好了,洋商沒要求賠雙倍白銀。”
微月在內側躺了下來,方十一只是靠著床柱坐著。
“四少爺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心造成的?”微月忍不住問,從昨天她就開始在想,究竟方亦承是為了報復方十一才故意將茶葉都換成次品的,還是無心造成的損失,為什麽事情發生了,自己卻避而不見,難道這樣就能解決問題?
如果是故意的,未免太沒用大腦了,同和行是方家的根基,他也是方家的少爺,怎麽能拿這個來開玩笑?
方十一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我也不知道,微月,我希望四哥是無心的。”
微月坐了起來,直直盯著方十一,“榆庭,你還記得老爺的樣子不?”
方十一點頭,“父親是在我十五歲那年才走的。”
“你不覺得自己和老爺很相似嗎?”微月問。
方十一輕輕笑著,將她擁進懷裡,“其實也並不是很像,只是我自幼跟在父親身邊,多少學了他一些習性,別人看來,才覺得我很像他。”
自己看自己都不能確定的,就像以前,大家都說她長得像爸爸,但她完全沒這種感覺。
“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微月抬頭看了他優美的下顎一眼。
“嗯,已經讓人去查了。”方十一道。
“那早點睡覺吧,你明天也還要忙吧。”微月拉住他的手笑道。
雖然一點睡意都沒有,但實在不想她擔心,方十一便躺了下來,聞著她淡淡的體香,沒多久,呼吸綿長均勻起來。
微月唇角牽起一絲笑,昨晚他都沒睡好,今晚能好好休息了吧。
好困,安神香果然效果不錯。
接下來的幾天,方十一一邊忙著同和行一些善後手尾,重新申請船期,和那些洋商打交道,重立對方的信心,一邊派人尋找方亦承,只是幾乎都將廣州府翻過來了,依舊沒有方亦承的消息。
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從廣州消失了,只能解釋,是離開廣州去了別的地方,但究竟什麽時候離開的,竟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平時跟在方亦承身邊服侍的小廝也不知自己的主子什麽時候離開的廣州。
方十一親自去找了翁岩,請漕幫的人幫忙把方亦承找出來。
很快十天期限到了,福掌櫃終於在最後一天,將茶葉從福建拉了回來,全都是上等的茶葉,那些洋商地方十一比了比拇指頭,道是下次還找同和行做生意。
漕幫也在鹽步找到了方亦承,就在廣州附近的小村落。
仿佛事情都該告一段落了,然而,生活的意外從來就是一個接一個,全然不顧及你的心情能否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