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又添新傷
北魏建昌十二年的新年裡。 更新最快全國大假三日。
每年正月初一到初三,是行曄在一年中僅有的不用上朝的三天。在這三天時間裡,他通常會在后宮與太后和眾妃嬪、皇子公主們同賀新春,也會在文皇殿武皇殿上宴請皇親貴臣。
可是建昌十二年正月的三天大假中,行曄卻攜德妃躲在疏竹宮中,任誰也不見。
按照茂春回內宮向太后與皇后通報的話兒,除夕當夜皇上攜德妃至太極宮空曠處看煙火,德妃不甚從高處跌落。當時不宜多挪動,便就近在疏竹宮養傷。皇上因這幾日無事,也樂得在疏竹宮清靜幾天,便陪著德妃一起住在疏竹宮中。
聽起來合情合理,卻仍是在后宮之中炸開了鍋。皇上再寵德妃,受傷時殷勤探望便罷,還至於在新年裡連陪她三日,不離不棄嗎?
於是有人說,德妃對皇上施展媚術,皇上受其所惑,才會與她在疏竹宮中不休,不肯出宮。
這種傳言很能讓人信服,因為這座皇宮之中,前朝曾經有過白妃的先例。雖然前朝的那件事在宮裡諱莫如深。但是大家暗下竊竊私議不止,這件事口口相傳,數度演繹,已經神忽其神。
前朝有白妃,本朝又出一個德妃,眾人皆私下疑惑:難道這座皇宮受了什麽詛咒不成?
皇后與淑妃前所未有的結成同盟,去長見太后,請求太后出面,嚴懲狐媚惑主的德妃,以肅清宮闈。
太后看著淑妃,沉吟了好一會兒,歎氣道:“哀家久不理后宮之事了,你們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一個協理后宮的淑妃,皇上的寢居之事,就該是你們打理明白,何故來找哀家的麻煩?”
於是皇后與淑妃率一眾妃嬪親到疏竹宮門口,跪求行曄出宮。一眾女人在冰天雪地裡跪了半個時辰,沒有見到行曄,只有茂春開了宮門出來了。
“皇上請皇后與淑妃入疏竹宮進見,其余眾位娘娘請回宮去吧。”茂春宣了行曄的旨意,開著疏竹宮的宮門,將趙皇后與藍淑妃迎進去。
最近這半年時間裡,在這疏竹宮中發生了太多讓趙皇后與藍淑妃咬牙切齒的事情。今天這兩個后宮掌權的女人終於邁進了這座棄宮的宮門。
首先映入她們眼簾的是缺瓦少窗的主殿,殘敗不堪,看得兩位從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的女人直皺眉頭。直到她們繞過主殿,來到疏竹宮的後殿。才覺得稍微好一些。
這後殿在秋末冬初的那一陣子,因為行曄常來居住,大體整修了一番,看起來倒像是人住的地方。
兩人進入殿內,就看到行曄一身竹青色常服,發未束冠,靜靜地坐在書案旁邊,一手握卷,另一手端青瓷茶盞,喝茶讀書,如一位居家男子般安適閑逸。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跪下:“臣妾叩請聖安。”
“哦……”行曄應了一聲,略抬頭看向她們,“皇后與淑妃來這裡,是探望德妃的傷病嗎?”
藍惜萍一聽他開口便提繆鳳舞,沉不住氣,衝動地說道:“皇上,皇后娘娘與臣妾前來,是為了……”
“淑妃!”趙皇后及時喝止藍惜萍,隨即對行曄說道,“正如皇上所言,臣妾聽說德妃跌傷了。心中痛惜。見皇上也是連日相陪,料想德妃一定傷得不輕,因此臣妾攜眾姐妹前來探望。”
行曄也不揭穿她,只是笑道:“你和淑妃前來便足矣,何苦興師動眾?”
說完,他站起身來,往臥房走去:“平身吧,德妃需要靜養幾日,你們看過便罷,就不要讓其他的人來擾攘了。”
“是。”趙皇后與藍淑萍應了一聲,起身跟在行曄身後。進門前,趙皇后回頭衝著藍惜萍使了一個眼色,藍惜萍使勁地扁了一下嘴。
挑簾進去,一股子藥味兒衝鼻而來。趙皇后略略地停頓一下,就聽藍惜萍在後頭小聲嘀咕:“這麽大的藥味兒,莫不是真受了傷?”
含香從裡頭迎出來,見過她二人,搬了兩個錦凳放在床頭。行曄走上前去,將那半掩的床幃往床鉤上一掛,繆鳳舞一臉倦容地出現在床上。
她一頭青絲披散,未畫妝容未著簪飾,素顏蒼白,身上穿著一件湖綠色平緞夾襖,同色的緞子褲,側歪著躺在床上。
見趙皇后與藍淑妃進來了,她挪了一下身子:“皇后娘娘……”
行曄輕輕一摁她的肩頭:“算了,不要逞強了,皇后知道你有傷在身,不會怪你的。”
趙皇后笑著點頭:“快躺著吧。帶著傷呢,不必拘禮。”
藍惜萍從趙皇后的身後走上前,認真地打量著繆鳳舞。只見她在右唇角有一處很大的青瘀,左耳垂有刮傷的痕跡,搭在床邊的手腕上也有一圈青紫的傷痕。她剛剛上身動了一下,但是下半身卻紋絲未動,好像拖動一下腿就會讓她很痛苦的樣子。
這副樣子,的確看不出什麽狐媚惑主的跡象來。
藍惜萍稍稍有些失望,即而更加地不快。只是受了傷嘛,用得著不離不棄地守三天嗎?
於是她鼻子輕哼一聲,對行曄道:“要說皇上也是,在哪裡不能看煙花?非要拖著德妃妹妹跑這麽遠,還非要往高處站,瞧把德妃妹妹摔的。”
其實從她倆兒進來,行曄的臉色就不太好看。趙皇后是看出來了,因此言語之間格外小心。藍惜萍也不是看不懂行曄的臉色,只是她心裡著實不痛快,嘴巴便尖刻了些。
行曄聽她那樣說,臉一沉,道:“朕以後做事,是不是還要先請示一下淑妃呀?”
藍惜萍趕緊垂了頭:“皇上恕罪,臣妾也是看德妃這個樣子,心中疼惜。一時口不擇言。”
趙皇后微不可察地勾唇一笑,然後說道:“德妃需要靜養,臣妾會關照其他姐妹,這幾日不要想著往疏竹宮來探望了。皇上守了三天了,臣妾瞧著皇上也有倦意了,不如皇上回去歇一歇,臣妾代皇上照顧德妃妹妹,皇上可放心呢?”
行曄擺手道:“德妃雖是有傷,有含香在此照料,朕倒是不必操什麽心。朕只是想躲著清靜,一年之中難得有這麽三天可以不用理朝務。朕在這裡看看書散散步,靜心幾日。沒想到你們竟容不得了,興師動眾地找上門來。”
趙皇后趕緊起身:“臣妾不懂事了,皇上恕罪。”
“算了,朕也任性了些,也不怪你們操心。”行曄打了兩個女人一巴掌,又轉過臉兒來安撫一句,“今兒初三,朕也該回去給太后問個安。茂春宣旨下去,朕今晚在文皇殿上設宴,請在京的各家王爺赴宴,朕與他們一同吃頓送年飯。”
“皇上早該回去了,是臣妾拖累了皇上,有含香在這裡照顧著,皇上與皇后不必擔心。兩日後臣妾便回攬月宮。”繆鳳舞微欠了一下身,歉然說道。
“你躺著,不要動!朕宴罷各家王爺,再回這裡來。”行曄將繆鳳舞安頓回床上,將褪到她腰間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搭到她的胸口處。
趙皇后抿了一下嘴唇,藍惜萍可沒她那麽好的涵養,臉兒都綠了。行曄起身時,藍惜萍一時轉不過臉兒來,隻好偏了頭。
行曄也不理她,穿衣戴帽,揮手道:“你們不是來找朕的嗎?現在隨朕回去吧。”
兩人隻好答應著,趙皇后臨走前,還不忘叮囑繆鳳舞好好休養著,想吃什麽用什麽,隻管讓含香去鳳儀宮找她要。
繆鳳舞謝過,目送著行曄帶著趙皇后和藍淑妃出了屋去。
行曄離開後,繆鳳舞覺得困頓,便吩咐含香關好門,放下床幃子。她窩在被子裡,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朦朧中感覺到身邊有人。原本以為是行曄回來了,也不做理會。只是翻了一個身。可是鼻端飄來的那種熟悉的沉香味道,讓她心中一動,人就精神了。
她將頭在枕頭上轉了過去,睜開眼睛望向床邊,只見一個人坐在那裡,屋裡沒有掌燈,微薄的暮色之中,那人在繆鳳舞的眼前是一個灰色的剪影。
可繆鳳舞還是認出來人了,掀起被子要起身:“太后……什麽時候到的?臣妾輕狂了,不知太后駕到。含香……”
韋太后動了一下,開口道:“不要叫含香了,哀家讓她在外頭伺候著。”
繆鳳舞心中疑惑,趕緊翻身往起坐。結果下身一動,立即痛得她吸了一口涼氣。
她吃痛的表情落到韋太后的眼中,便伸手扶了她一把:“不要起了,你躺下說話兒。”
繆鳳舞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吃力地靠在床壁上,才能開口說話:“臣妾不礙事的,外頭天寒地凍的,又是在大年下,太后何必跑這麽遠來?臣妾過兩日就回攬月宮了。”
韋太后端詳著繆鳳舞嘴角的瘀青,半晌沒有說話。繆鳳舞見她神情專注,不知道在想什麽,顯然沒有聽到她說話,便抬手輕輕地捂了一下嘴角:“太后……”
太后轉過神來,輕輕地噓出一口氣,說道:“大年下的受了傷,更是可憐,哀家總要來看一眼才放心。你也不必急著回攬月宮,玉泠在哀家那裡,被照顧得好好的。回了攬月宮,少不得都會登門探視,到時候七嘴八舌的,也夠你煩的。”
韋太后這說話的語氣,讓繆鳳舞心中詫異。太后因為她出身低微,卻高居妃位,心中一直不太痛快。雖不至於橫眉冷對,平時見了她,也是不甚愛搭理的樣子。
再看眼前的韋太后,一臉的慈和與關切,仿佛繆鳳舞平日與她頗為親厚,而她此時很真誠地在為繆鳳舞擔心一般。
繆鳳舞稍稍有些不自然,輕笑掩飾過去:“讓太后操心,臣妾不勝惶恐。臣妾一定安心養傷,盡快好起來。”
韋太后又是好一陣沉默,再開口說話時,語氣依然是懇切的:“哀家老了,人上了歲數,做事就難免會墨守成規。當初曄兒封你為德妃,哀家一時也沒明白他的心意。如今想來,這個德妃的位缺由你填補上,對曄兒是最好的。你以後對曄兒多關心照顧,只要我皇兒過得好,我便不會虧待於你。”
“侍奉皇上是臣妾的本分,臣妾一定遵太后懿旨,對皇上盡忠盡心,不會有絲毫的懈怠。”繆鳳舞雖一時猜不透太后的心思,但是太后用這種近似示好的語氣跟她說話,她不能不表個態。
太后聽她這樣說,點了點頭,站起身道:“你好生養著,什麽時候好了,什麽時候再回攬月宮。”
“是。”繆鳳舞答應。
“哀家回去了,明兒讓人把玉泠送過來,她也吵著要爹要娘,送她過來看看,也好安她的心。”韋太后像一個普通人家的慈祥老太太,繆鳳舞一時還不太習慣她這個樣子。
“玉泠在長,拖累太后了。太后慢走,臣妾傷好後,一定去長向太后請安。”繆鳳舞欠了身,恭送韋太后離開。
隨後她靠在床頭上,心中轉著念頭:按理韋太后來,會問一些受傷的細節。像藍淑妃,她就會提到為什麽要到太極宮看煙花?為什麽要站那麽高?
可是韋太后仿佛對她受傷之事了然於胸,言語之間似乎還有一點兒愧意。
繆鳳舞曾經問過茂春,行曄這心魔之症由來已久,為什麽太后一直不管不問?茂春當時答她,說太后並不知道皇上有此心病,闔宮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眼下看來,韋太后也不是全然閉目塞聽,仿佛她對宣和殿中的事,是有所察曉的。既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有那麽嚴重的心病,這麽多年她又為什麽裝作不知?不管不治?
韋太后的來訪,給繆鳳舞的心中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疑問。她不能問行曄,茂春對她顯然也是有所隱瞞。這件事她只能放在心裡,慢慢觀察琢磨了。
繆鳳舞在疏竹宮又養了兩日,傷漸漸地好了。她能下地走路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趁行曄不在的時候,讓含香扶著她,往前頭主殿去了一趟。
她爬樓不便,讓含香上樓去,轉動了琴台下方的機關。她站在一樓的樓梯口下方,眼看著那個秘道在她的面前靜靜地開啟,她便放了心。
她一直有種預感,這個秘道關聯著一個能夠撼動天下的大秘密。她隱隱地在心中有一種責任感,覺得自己既發現了這處秘道,就有義務保護好它,一直到那個秘密昭然天下的時候。
含香下來請示過她,又返回樓上,將秘道關閉了。
主仆二人正要離開,繆鳳舞眼尖,看到樓梯下面陰影之中,有一個瑩瑩微光的東西。她讓含香過去拾了來,拿在手中一瞧,是一粒珠子。
是一粒普通的黑瑪瑙珠子,並不值錢,中間穿孔,看起來像是從什麽飾物上掉下來的。
繆鳳舞轉著那顆瑪瑙珠子,對含香道:“看來咱們離開這段時間,這秘道曾經有人出入。多奇怪,那一陣子咱們住在這裡,守了多少日子,也不見有人進出。”
含香扶著繆鳳舞道:“娘娘,咱們快回去吧,奴婢每次來這裡,都覺得心裡涼嗖嗖的。這東西奴婢收好,咱們回去再慢慢琢磨吧。”
繆鳳舞將那瑪瑙珠子交與含香,便一同出了主殿。
正月初六,繆鳳舞傷好得差不多了,由行曄親自從疏竹宮接回了攬月宮。
她剛剛在攬月宮的主殿坐下,茶還沒喝上幾口,就有人登門來探望了。那一天時間裡,太后與皇后的賞賜,各宮妃嬪的探視,忙得繆鳳舞暈頭轉向。
一直到天黑,繆鳳舞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撥人。她感覺自己口乾舌躁,腰酸背痛,讓含香將晚膳熱在攬月宮的小灶上,她一頭栽到床上,打算歇一會兒再起來。
躺在那裡,她的眼皮便開始打架。正迷朦之間,感覺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搭被子。 她睜眼一瞧,竟是龔宓。
她也不拿龔宓當外人,歪在枕頭上,側躺著看過去:“喲!龔修儀!剛剛我還想,龔修儀這是把我給忘了呢。闔宮的人都來了七七八八了,也不見龔修儀的影子。”
龔宓坐到床沿上,倚著床欄笑道:“娘娘明明知道的,我跟她們湊什麽熱鬧?不過是些攀高踩低的家夥,見娘妨得寵,都湊過來蹭蹭,想著沾你的光呢。”
繆鳳舞撲哧一笑:“你這樣說人家,那麽你這個時候來,又是為了何事呢?”
龔宓佯裝生氣,鼓著腮幫子說道:“娘娘可不能冤枉好人,我可是真心為娘娘擔心呢。要不是皇上明令不許往疏竹宮探望,我早就跑去那裡看你了。”
繆鳳舞知道她是真心,開懷地笑道:“我知道了,皇宮之中無好人,唯有龔修儀有真心,行了吧?”
龔宓輕輕地拍了她一下,嗔道:“娘娘這語氣,是不是在攆我走呀?”
“你留下吧,陪我用過晚飯再走,你不來,我連飯都不愛吃了呢。”繆鳳舞笑著起身,扯著龔宓的手留她。
龔宓也無顧忌,親熱地攬著繆鳳舞的肩,偏頭問她:“你在疏竹宮裡養了好些天,一定不知道外頭的一件趣事。”
“什麽事?”繆鳳舞了解龔宓的八卦天性,笑著問她。
“你知道嗎?陳國的皇帝滯留在咱們這裡,到現在還沒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