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 頑石難開
天牢位於外皇宮的最西側。 更新最快從內宮走出去,再穿過整個的外皇宮,是一段不太近的路程。
對繆鳳舞來說,這小半個時辰的路程是一種折磨,她的心在這段時間裡忽上忽下,沒個著落。等到轎子落下,她掀開轎簾,一眼看到天牢那莊嚴凝重的大門,她更是渾身都繃緊了。
門將似乎早得了吩咐,見是茂春來了,問也沒問,直接放行。
繆鳳舞頭上蒙著一塊輕紗,在茂春的攙扶下,忐忑地邁過高高的大門檻,進了天牢之中。
天牢是囚禁欽命要犯的地方,通常只有那些觸犯了刑律的達官顯貴、以及大盜大匪之類的人才會關在這裡,方便皇帝親自督審。
繆鳳舞一腳踏進去,沒有見到什麽蓬頭垢面的罪犯,連獄卒都是訓練有素的樣子。一路上靜悄悄地,一位獄官引著她,穿過不太明亮的走廊。拐了幾個彎,來到一間牢室的門口。
獄官輕輕地叩了一下門,恭敬道:“皇上,茂公公來了。”
“進來吧。”是行曄的聲音,沒有聽出什麽激憤的怒火來,繆鳳舞稍稍安了心。
茂春揮手讓獄官退下,他伸手推開牢門,閃身讓繆鳳舞道:“娘娘請。”
繆鳳舞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去。
在這一間九尺見方的小小牢室裡,四面土牆灰禿禿的,一張木板床上鋪著草席,行曄就坐這唯一可落坐的地方。在他的身旁,宋顯麟一臉風塵站在那裡,顯然一進城就奔皇宮來了。
而在床的對面,有兩個人,一坐一跪,都戴著重鐵的全套枷具,坐著的是繆鳳剛,一臉的不以為然,跪的是小雲惶惶不知所措的樣子。
讓繆鳳舞吃驚的是,小雲已經有了身孕,她身上寬大的布衫掩不住那微微隆起的腹部,看那身量也該是四五個月了。
繆鳳舞腦子一暈,心中暗怪宋顯麟和繆鳳剛魯莽。皇上要拿繆鳳剛,又沒有要拿小雲。小雲都這個樣子了,為什麽不先把她安頓了,再送繆鳳剛進宮來?
但是當著行曄的面。她又不好責問這件事。她心裡再痛再急,這種場合也得先認罪再說。
於是她趨前一步,跪在行曄面前:“皇上,臣妾……”
行曄見她又要說廢話,一抬手製止:“你不必再說了,朕來這裡,也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帶著人闖進皇宮來。雖然這裡的光線不太好,朕剛才打量著你這位兄長,倒真是與你有幾分相像。”
他伸手拉了繆鳳舞一把,繆鳳舞便站起身來,一轉臉就看到宋顯麟的目光正在她的身上,與她的目光相遇之後,又略略地偏頭,躲了過去。
繆鳳舞倒是坦然地衝他點了頭:“宋將軍一路辛苦了。”
“皇命在身,份內之責,不敢言苦。”宋顯麟這話聽起來有些生硬,好像還含了幾分的惱火。
繆鳳舞也沒功夫細究,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她覺得自己關心一下小雲應該是沒錯的,就走到小雲的面前。蹲下身去,拉著她的手:“幾個月了?這一路顛簸,可有什麽不舒適的地方?”
小雲跪在繆鳳舞面前,伏地叩頭,一個勁兒地謝罪:“小雲對不起娘娘,沒能及早勸住那個木頭腦袋收手,到底是連累了娘娘,小雲該死。”
繆鳳舞心裡好不酸楚,這丫頭還是以前的樣子,她總把一切的錯處都往自己的身上攬,只要繆鳳舞過得不好,那就是她的錯誤。
繆鳳舞扶住她的肩,輕聲勸道:“這不關你的事,你不必自責……”
兩個女人眼淚巴叉的樣子,讓倚牆而坐的繆鳳剛很不耐煩,他一抬手,扣在他腕子上的鐵鐐“嘩啦”一聲響:“你們兩個別在這裡煩,皇帝要抓的是我,又不是你們,你們趕緊出去!在這裡湊什麽熱鬧?”
繆鳳舞瞪著他,還好他今天口下留情,沒說出“狗皇帝”、“江山竊賊”之類的難聽話來。不過她的反應還沒有小雲快,繆鳳剛的話音剛落,只見小雲一轉身,抬手照著繆鳳剛的胸前就是一拳。繆鳳舞還在驚訝的時候,小雲的另一拳已經伸出去了,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同一個點上。
“你還有理了!早不聽勸!現在可好了!害我們娘娘跟著你背黑鍋!你有什麽臉給人家當兄長!還死鴨子嘴硬!還不認錯!”
小雲捶一拳罵一句,繆鳳剛被她一拳一拳地砸在胸前,一聲也不吭。繆鳳舞雖然聽司馬縈講過這兩個人的狀況。親眼見了,還是有些驚奇。
行曄本是給繆鳳舞面子,讓她跟小雲寒暄幾句。卻不想看到了這樣有趣的場面,身為在天家長大的孩子,行曄還是頭一次見女人打男人,不由地怔了怔。
只有宋顯麟見慣不怪的樣子,依舊沉著臉,筆直地站在行曄的身邊。
小雲打了幾下,覺出自己失態了,趕緊跪回去,惱火地擦著眼淚。繆鳳剛沉默了一會兒,爬起身來,跪在行曄面前,卻仍是挺著脊背不肯彎腰,倔強道:“我這一跪,隻為替我妹妹和我妻子求個情。她們是一直勸我離開鴻天會的,所以她們根本就不是什麽叛匪,你還放過她們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放肆!”茂春最受不了別人對行曄不敬,臉一黑,吼了繆鳳剛一句,“你以為這裡是草莽江湖之地嗎?你說放誰就誰?有罪無罪,有國家律法可供依憑!你對皇上如此不恭。就這一個大不敬的罪過,就可以馬上將你拖出去斬了!”
繆鳳剛斜抬起頭,看了茂春一眼:“你以為我怕你斬嗎?要不是為了我妹妹,你以為你們找得到我嗎?你把我妻子放了,不要再追究我妹妹的罪責,我這顆頭隨你砍!”
小雲在一旁冷哼一聲:“你休想我會出去!如果你不肯向皇上認錯,你不肯戴罪立功,我就和孩子一起在這裡給你陪葬!”
繆鳳舞這才弄明白,為什麽宋顯麟居然把小雲一起帶進宮來了。
行曄坐在那裡,其實心裡一直在忍笑。他本來以為這一對兄妹相見,肯定是涕淚悲傷。可是被小雲這麽一鬧。他似乎也不需要再說什麽了,看繆鳳舞的樣子,好像也不知道能說什麽,該說的話都被小雲說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龍袍,對繆鳳剛說道:“朕倒也沒有指望你能倒戈相向,去跟你以前稱兄道弟的那些人拚命。朕隻想你能說出來,鴻天會的總舵主到底是誰,在宮裡的暗線都有哪些?鴻天會的組織情況是怎麽樣的?主要頭目都在哪裡活動?你只要告訴朕這些,朕一定會免了繆貴妃和小雲的株連之責。”
繆鳳剛一屁股坐回去,往牆上一靠,扭頭不說話了。
行曄也不急,轉頭看宋顯麟:“宋將軍辛苦了,這麽晚了,你回家去吧。孝毅郡主給你生了一位小公子,恭喜你了,在家裡歇幾天吧。”
“謝皇上。”宋顯麟臉色仍是不太好,不過禮數還算周全。
行曄也不介意,抬腳剛要走,又想起一件事來,回頭對宋顯麟說:“對了,天寶公主還在貴府上,她被朕慣得淘氣了些,拜托宋將軍好好關照她。”
“臣遵旨。”宋顯麟悶悶地答應一聲。
行曄又看繆鳳舞:“你不走?還站在那裡做什麽?打算跟你的兄長串供嗎?”
繆鳳舞趕緊屈膝跪下:“皇上,臣妾想留下來勸一勸兄長,請皇上相信臣妾。”
“天亮之前,你必須回疏竹宮去!”行曄丟下這一句話,便出了這間牢室,離開了。
他走了,茂春自然是跟上去了。宋顯麟略遲疑了一下,就晚了幾步。繆鳳舞聽外面的聲音,似乎行曄與茂春已經走出去了,便起身來到宋顯麟的面前,福了一福:“連累宋將軍了,實在是抱歉。”
宋顯麟仔細地聽過外面的動靜,才回過臉來,對繆鳳舞說道:“皇上又沒有問我的罪。算不上連累。不過這一趟差辦得實在是窩火。原本以為皇上是信任我,才派我去搜捕繆兄。我一路往滇南去的時候,都是平靜無事。誰知道到了滇南,找到了繆兄之後,突然就冒出許多跟蹤的人。起先我們都以為是被鴻天會的人發現了,後來了細心留意,才發覺那些人行事,完全是龍禦暗衛的手段。說起來是派給我的一趟差事,其實我不過是個誘餌罷了,這一路上,與其說是我押解要犯回京,不如說是龍禦暗衛連我也一起押著回來了!”
繆鳳舞這才明白他的臉色為什麽那麽臭,原來從他出發開始,行曄便派人暗中跟著他,等找到了人,龍禦暗衛的人有意現了身,其實不過是給他一個威懾,讓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行曄的控制之下,不要輕舉妄動罷了。
可是眼下情形,繆鳳舞能說什麽呢?她只能向宋顯麟再次致歉:“到底還是我連累了宋將軍,宋將軍要是記恨,就記恨在我身上吧。”
“我記恨你做什麽?我就是窩火而已。本來沒有打算直接將繆兄帶回來,想著找到他,商量一個好的辦法。沒想到就這麽直接給押回來了,唉……”宋顯麟沮喪地歎氣。
“還商量什麽?事情到這個份兒上,還是不要橫生枝節了,坦然面對吧。不管我們兄妹走到哪一步,我永遠會記得宋將軍的相助之恩。你如今也是當爹的人了,趕緊回家看兒子去吧,這裡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也免得惹皇上惱火。玉泠在你家也好,拜托郡主照顧她一陣子。等這件事過去了,再接她回宮吧。”繆鳳舞說完,又朝著宋顯麟施一個禮。
宋顯麟張了張嘴巴,卻不知道說什麽好,重重地“嗨”了一聲:“我不宜在這裡久留,我先走了,再聯絡吧。”
說完,他轉身匆匆地出了天牢,回家去了。
天牢裡,只剩下繆鳳舞、繆鳳剛和小雲。繆鳳舞來時蒙著一層面紗,獄官也不認得她是誰。大概是茂春出去的時候吩咐過了,獄官此時知道了這女子是繆貴妃,便殷勤地送進來一壺熱茶,又拿來一床薄毯子。
繆鳳舞先把小雲扶了起來。小雲起了身,抱住繆鳳舞就開始哭,邊哭邊自責:“娘娘,小雲對不起你,辜負你的囑托……”
“都說不的事了,你這個樣子,還是趕緊躺下歇一會兒吧。”繆鳳舞勸住小雲,將薄毯子鋪在木板床上,讓小雲躺下。小雲哪裡肯躺?就靠在床上坐著。
“幾個月了?明兒找個太醫來給你看看,一路顛沛,一定累壞了。”繆鳳舞坐在小雲的身邊,撫著她的肚子,滿臉慈和的笑意,“我要做姑姑了呢,小雲真是好樣的!”
小雲卻瞪著繆鳳剛,說道:“娘娘不必操心,我跟進這天牢裡來,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這個榆木腦袋肯定是不能聽勸的了,我們娘倆兒一定要受他牽累了,請什麽太醫來看,徒勞罷了!”
“又來了!”繆鳳剛靠在牆上,本來是打算瞪小雲一眼,被小雲一眼瞪過來,他就扭過頭不看她,隻對繆鳳舞說,“你一會兒走的時候,把她給弄走!天天在跟前嘮叨,煩死了!”
繆鳳舞倒沒有跟繆鳳剛急,她只是幽幽地歎氣道:“你這話說得真是輕松,你是鴻天會叛匪,她是叛匪的老婆!謀反可是株連九族的罪過!你當這是哪裡?我說帶人走,就能讓我帶走嗎?你才是有機會帶她從這裡出去的那個人,你明不明白?”
繆鳳剛不服氣,依舊強辯:“她是你的人,你把她帶回去,不正應該的嗎?我看那皇帝也不會對你怎麽樣!你們肯定沒事!”
“你這是什麽鬼話?”小雲一聽繆鳳剛開口,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跟你拜過堂的!我肚子裡這個可是你的孩子!你現在一甩手就不管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繆鳳剛這一次可真立起眼來,回一句道:“我怎麽不是男人?我要不是為了鳳舞,有多遠我帶你跑多遠!還至於到這鬼地方嗎?結果我自投羅網了,發現他們兩個還拉拉扯扯的樣子!早知道這樣,我不來好不好?”
繆鳳舞來到繆鳳剛的身邊,靠著他坐下去,對他說道:“哥,我怕你是錯估了形勢。眼下我依舊被囚禁在疏竹宮,皇上並沒有放我回內宮的意思。昨兒我問過皇上,如果宋將軍沒有把你帶回來,或者你不願意服罪,他會怎麽樣?皇上隻回我一句:按律處斷!”
繆鳳剛垂了眼,沒有說話。
“哥,按律處斷意味著什麽,你一定能懂得。他是皇上,對他來說,國事才是最重要的,家事擺在國事的後面。縱然他曾經依寵過我,在這件事上,他是不會讓步的。你自己想一想吧,是義氣重要,還是妻兒家人重要。鴻天會已經在屏南起事了,雖然這樣一來,皇上又要面臨一場仗要打,可是他們從暗處走到明處了,圍剿起來就方便得多了。皇上剿滅鴻天會是早晚的事,你頑固地堅持你的義氣,又有何意義?”
繆鳳剛將頭埋在胸前,一言不發。
繆鳳舞也知道他倔強得很,也不逼他立時決斷。想說的都說完了,她便起身叫來獄官,把腕子上的鐲子取下來,遞到獄官的手上:“大人給行個方便,這裡有一個孕婦,顛簸了一天,也沒吃上什麽。不管將來審案的結果如何,總不能讓孕婦餓著肚子,麻煩大人給她煮一碗熱面來。”
那獄官沒敢接她的鐲子,倒是麻利地去煮了一碗面來,還挺歉意:“獄中簡陋,也只能放一隻荷包蛋了,娘娘體諒一下吧。”
繆鳳舞向他道了謝,把面端到小雲的面前:“我剛才就聽到你的肚子在叫了,晚上一定沒吃什麽東西。將來是死是活先不論,眼前要吃飽肚子,把這碗面吃了吧。”
小雲端著那碗面,便拿眼去瞄繆鳳剛,見他依舊埋頭沉思,她就拿起筷子來, 挑了幾筷子面條吃了。隨後她端著碗來到繆鳳剛的跟前兒,蹲下去說道:“這面煮多了,我也吃不下這麽一大碗,娘娘開口求一回人,別浪費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繆鳳剛也不抬頭,悶聲道:“你趕緊吃光,晚上就沒吃什麽。”
“都說我吃不下了!你又犯什麽倔?以為餓死自己,我們就好解脫了嗎?”小雲一邊說著,沒好氣地將碗塞進了繆鳳剛的手裡。
繆鳳剛抬眼一瞧,指了指那個荷包蛋:“你把這個吃了,剩下的我吃。”
小雲噘著嘴巴白了他一眼,倒也乖乖地把荷包蛋吃了。繆鳳剛此時哪有心情吃麵?端著半碗面條,有一下沒一下挑著,見小雲看他,就往嘴裡塞一根面。
繆鳳舞看得心酸,坐在床邊抹了一回眼淚。小雲又回頭安慰她,兩個人倚在床上坐著,不再提那些叛匪的事,隻敘了一些別後的事。
有身孕的人嗜睡,小雲說著話呢,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不知不覺睡著了。繆鳳舞往她身上搭了毯子,站起身來,對繆鳳剛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想一想吧,不為爹娘在天之靈,也該為小雲和她肚子裡的孩子。皇上也許不會再讓我來探視了,你照顧好小雲吧。”
繆鳳剛將頭埋在雙肘之間,既不抬頭看她,也不答她的話。
繆鳳舞默默地掉了兩行淚,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了,便出了這間牢室,走出天牢,回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