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鳳舞的房裡養了幾株曇花,每到夏末秋初的時節,夜闌露凝的時刻,她估摸著那花苞要開,便會讓小雲點一盞小小的燈燭,遠遠地放著,她自己搬一張椅子坐在花盆旁邊,盯著那花株看。
通常亥時前後,那花苞就開始顫動,紫色的花衣緩緩開裂,包在花衣裡的雪白花瓣一層一層次遞綻開。花枝輕搖,大片的花瓣如雪花漫舞,落入青灰的夜色裡。
一室的暗香,一室的雪光。
曇花綻放時,是轟轟烈烈,是一種絕然的美麗與驚豔。可是兩個時辰之後,它就會釋放出所有的生命能量,緩緩地枯萎凋謝。
繆鳳舞在那樣的夜晚,就會通宵坐在那裡,看著曇花開放、凋零。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曇花,平生積蓄的所有能量,隻為登台那一日的豔驚四方。在之後的短暫歲月裡,她會在這煙花風塵之地消耗盡她所有的美麗。等到她變成那朵蔫搭搭的殘花敗葉之後,還有誰會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呢。
她有些不甘心,可是她又看不到自己會有別的命運。
就像這曇花,永遠隻能在暗夜中綻放,在暗夜中萎謝。它的花心,永遠也無緣與陽光邂逅。
緊張也好,不甘也好,茫然也好,恐懼也好,都擋不住時間一步一步走到了四月初八這一天。
據說虹風舞館精心教養了幾年的一隻雛鳳要展翅出巢了,在京城昂州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到時候當今皇后的父親、奉國公趙崧會親自前去捧場,這讓京城許多接到雛鳳清鳴金的顯貴達官都躍躍欲動,不管這隻小雛鳳到底藝能如何,若能在那樣的場合遇到國丈大人,搭上幾句話拉個關系,也是十分值得。
當然,這些事都是虹驪珠在權衡張羅,繆鳳舞並不知道那一天會有什麽人來看她獻藝。反正她誰也不認識,就算是皇帝來了,她還是跳那些舞彈那些曲兒,沒有什麽分別。
四月初八那天,繆鳳舞仍然如往常一樣,五更即起。與往常不同的事,這次她剛剛想床,還沒等她沐浴香湯,虹驪珠就到她房裡來了。
她沐浴,虹驪珠就坐在浴池邊上。她穿衣梳妝,虹驪珠就圍著她這兒扯扯那兒捋捋。其實到了晚上才是繆鳳舞掛牌登台的時辰。本來還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她還不怎麽緊張。可是虹驪珠一直圍著她打轉,在她耳邊絮絮叨叨,這件事叮囑幾句,那件事教訓幾句。
終於把繆鳳舞也鬧得緊張了,試衣服的時候,手心汗涔涔的。
整個上午,繆鳳舞將晚上要穿的衣服通通試了一遍。有些小處虹驪珠不滿意,那裁縫就現修現改。一共六套衣服,各自搭上首飾鞋子,就忙活了一個上午。
中午吃過了午飯,虹驪珠將所有人都清出了竹風小院兒,隻留小雲守在房門口,讓繆鳳舞好好地睡一覺。
繆鳳舞雖然也依言安靜地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從她拜了虹驪珠那一天起,這六年的時間裡,她幾乎與世隔絕。偶爾出一次門兒,也是遮得嚴嚴實實,身邊跟著小雲,身後跟著兩個小子,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今晚她卻要在那麽多的陌生人面前亮相,而且都是男人。
這就好比一朵養在溫室裡的小花兒,突然移到外面大太陽下曬著,怎麽也得嚇得顫一下花瓣兒吧?
虹驪珠原本目的,就是要繆鳳舞以這種嬌怯的樣子出現在那些男人們面前。繆鳳舞當然明白虹驪珠的想法兒,她本想表現得勇敢一些,可時間越是臨近,
她也有些惶惶的。 結果瞪著眼睛躺了一個時辰,小雲也沒進屋喊她。倒是她自己爬了起來,洗臉梳頭。小雲聽到屋裡有了動靜,趕緊開門:“小姐,你怎麽醒了?今兒晚上怕是沒得睡了,虹媽媽讓你多睡一個小時辰呢。”
繆鳳舞也不說自己沒睡著,隻是答道:“習慣了,到了時辰就醒了,哪裡睡得著?我自己梳頭,你去叫曲先生到陶然閣,我把晚上的節目再排練一遍。”
小雲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因為晚上要重新妝容打扮,繆鳳舞隻簡單地將頭髮分成兩把兒,左右各扎一個丫髻,穿了一身便利的衣服,就出了竹風小院兒的後門,進了陶然閣。
出乎她的意料,曲築音竟然在!
小雲才剛走一會兒,應該不是她叫來的。那麽曲築音是早等在這裡了。
繆鳳舞心中一暖,上前說道:“曲先生來了多久了?怎麽不讓書福去叫我?”
“該教的我都教了,該練的你都練得很好了,也沒有什麽特別急的事,我就是閑了,來這裡坐一會兒。估摸著你下午還要溫習一遍,就等著你了。”曲築音也沒有特別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
“曲先生有心,我是想重溫一遍。我才剛兒想了一下,好像連譜子都記不起來了…先生是不是覺得我挺沒出息?”繆鳳舞上前拿起譜子來,一邊翻一邊看著。
曲築音隻是笑了一下, 並不做評論,靜靜地喝著茶。等繆鳳舞翻完了譜了,他才說道:“我來彈琴,你把步子再走一遍即可,跟一跟節奏即可,不必太過用力…萬一這個時候傷了腳,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繆鳳舞答應一聲,在曲築音的琴音伴奏下,將晚上要跳的幾支舞,溫習了一下節奏和步子。
練了一會兒,繆鳳舞感覺身上微微出了汗,便停了下來,坐在窗邊上歇著。她停,曲築音也停,靜靜地坐著,喝茶看琴譜,不說話。
繆鳳舞見他那麽安靜,便開口問他:“曲先生不想鼓勵一下我嗎?畢竟你教了我這麽多年,今晚你這個徒弟就要人前獻藝了,先生就沒有什麽話要囑咐我嗎?”
曲築音仿佛沒聽到她的話,半晌也沒有抬頭。繆鳳舞等了一會兒,有些失落地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也不說話了。
“鳳舞…”她轉了頭,他反而說話了。繆鳳舞又回過頭來,就看到曲築音一臉猶疑地看著她。
“先生有什麽話隻管說,鳳舞一定謹記在心。”繆鳳舞見他的表情怪異,猜測他是想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鳳舞…”曲築音站起身來到窗前,站在繆鳳舞對面,向窗外瞧了瞧,方才開口,“雖說虹風舞館強過一般的青樓勾院,可終究也是風塵之地,紫棠和綠染都是前鑒。我不想看著你淪落泥淖,如果你不願意…不如我們去找虹媽媽商量,我有一筆存頭兒,是以前家裡留下的幾樣東西賣得的,給你贖身應該是夠用…”
繆鳳舞沒想到他說的竟是這個,一時之間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