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灼從窗邊退開幾步,轉過身來,便正見三個打扮各不相同的少女依次而入,當先一個,正是莊靜,精致美麗的面容上被凍出兩團紅暈,襯著頭上一頂白裘帽,分外動人,緊跟在她後頭的是個臉兒圓圓的少女,同樣紅撲撲的面容,雖不十分美麗,卻顯出幾分可愛來,很是討喜,再後頭一個,卻是曾經在瓊林閣裡的見過的那位白小姐,名兒喚做白露,父親是中書舍人。
“哇,裡面真暖和……”
莊靜脫了鬥篷和帽子,就歡呼著撲到了窗邊,被華灼一手扯住,笑罵道:“你急什麽,太液池就在外頭,又沒長了腿會跑。”
莊靜撇撇嘴,不甘不願地拉過那圓臉少女,道:“白姐姐你是見過的,我就不介紹了,這是程妹妹……原本還約了張姐姐和柳姐姐,但她們說大雪封了路,出行不便,就不來了。”
隨著她的介紹,華灼和那圓臉少女互行一禮,便算認識了。
白露捂唇輕笑,道:“哪有你這樣介紹的。”
莊靜的介紹確實不合格,連名字都沒說,姓程的人家天下千千萬,這程又是哪程,好歹得提一句。
“我不管了啦,程妹妹,有什麽話兒你自己說吧,我可先告訴你,以後你還想上這秋水台來,趕緊的,先把灼兒姐姐給巴結好了……”
莊靜哼哼唧唧,卻又拉著華灼的手,笑道:“你別看程妹妹穿著樸素,她可是大財主,平素常念叨著要到秋水台來玩,只是沒法子訂到,今兒是你做東就算了,下回你下貼子邀她,讓她做東,只要是在這秋水台,別說下雪,下刀子她都肯來,到時候狠狠宰她一刀……”
華灼噗哧一笑,便看到那程姓少女臉蛋兒紅透了。
“休、休聽她胡言……我、我叫程寧,父親是、是戶部侍郎,我才不、不是大財主,但、但做一回東的錢還是有的……”
程寧不是口吃,只是她生性比較怕生,碰上頭一回見面的人,說話難免有些不順暢,不過看向華灼的眼神卻是充滿的熱切之情。這秋水台她是向往已久,只是這地方京中酒樓向來不輕易接受預訂,除非是當世名儒、又或是出名的才子,才能提前包下秋水台,否則有錢都不好使,而且榮安堂的人又素來不在京,連想走後門都不能,所以當她知道莊靜這次邀約的地點就在秋水台,而且來的人裡還有榮安堂的小姐時,她就鐵了心要來,莊靜那句“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都來,還真是說對了。
戶部侍郎的女兒,怪不得莊靜說她是大財主,管戶部的要是沒錢,鬼才信,華灼微笑著打量程寧的衣著,果然是極樸素,除了腰上懸著一枚小巧玲瓏的八仙銅鏡,頭上戴了一朵做工精致的絨花,全身上下便再無一件飾物,衣料也是棉布所裁,雖說用料是上等精棉布,但與莊靜、白露身上的錦緞相比,已是遜了一籌,更不要跟自己身上穿的皮裘相比了。
這位戶部侍郎真是不簡單啊,明明管著國庫,卻讓女兒打扮得這樣樸素,怪不得六部主官幾年一換,但卻只有戶部和吏部,這兩大油水部門十年未換過主官了。莊大老爺為官如何,她不知道,但由小見大,便可知戶部侍郎十年未易主的緣由所在了。
“靜兒就是愛鬧,程妹妹你莫要理她,只要我還在京中一日,你什麽時候想到秋水台來,派人知會我一聲就成。”
說著,華灼也不理莊靜,一手牽了程寧,一手拉了白露,笑道:“咱們坐著吃茶說話,不用理會靜兒妹妹了,她愛看太液池的景色,便讓她趴在窗邊看個夠,凍不死她。”
七巧和八秀侍立在門口,一聽這話,便立時推門出去,對伺候在門外的韓三、趙四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兩個夥計就送來了茶水點心。
“好哇,灼兒姐姐你這是過河拆橋,有了這個妹妹,就不要那個妹妹了,白姐姐,你幫我評理……”
莊靜不忙著看景色了,撲過來搖著白露的手尋求支持。
白露卻只是捂唇輕笑,不搭她的腔。
“白姐姐是明是非的人,你休要煩她。”華灼替她開口,那日在瓊林閣時,白露就極少開口,十分溫婉恬靜的一個女孩兒,似乎也並不像那陳小姐、庚小姐那麽愛八卦,華灼對她的印象很不錯。
“就知道欺負我,要是宛兒姐姐在,肯定站在我一邊。”莊靜嘀嘀咕咕,又趴到窗邊,欣賞太液池的雪景,隔了一會兒雙眼發光道,“二哥要是在就好了,把這美景畫下來,永遠收藏。”
華灼望了望窗外,可惜地一歎,這雪景確實令人心醉,若能畫下來,當真是極好的。
白露輕輕地笑著,抿了一口茶水,望著華灼卻又欲言又止。華灼正好一眼瞥見,便道:“白姐姐有話,直說無妨。”
白露面色微微一紅,道:“我聽說秋水台有當世丹青聖手戚公留下的一幅太液春曉圖,想要臨摹。”
“白姐姐擅畫?”華灼笑問。
“只是略有涉獵,並不精擅。”
白露這明顯是謙虛之辭,如果不是精擅,豈敢說出臨摹丹青聖手戚公的話來。
華灼也乾脆,道:“七巧,鋪紙研磨。”
“不麻煩那位姐姐了,讓我的丫環來,巧兒,你去。”
白露喚過自己帶來的丫頭,華灼也沒攔,只是聽了那丫頭的名字,不由得一笑,道:“我的丫頭叫七巧,你的叫巧兒,可真是巧到一塊兒去了。”
白露想了想,果然是極巧,不由得笑了,正要說話,耳邊卻聽程寧的聲音傳來:“白姐姐,我找到太液春曉圖了。”
卻原來,在華灼叫七巧鋪紙研磨的時候,程寧已經忍不住去掀籠在牆上的青紗罩,她運氣不錯,才掀開第二隻青紗罩,正巧便尋到了太液春曉圖。
白露頓時忘了要說的話,轉身如癡如醉地欣賞起來。華灼也跟了過去,她練的書法,自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太液春曉圖五個字,戚公雖然是丹青聖手,但書畫自古不分家,擅畫者多半書法也是極有功底的,這五個字以飛白描出,墨中露絲,恰似女子青絲如瀑,楚楚動人,與那春曉之下,太液池邊十裡垂柳岸,瀲灩湖光九曲白石橋,形成絕配。
旁邊還題有一首詩:楊柳滿長題,花明路不迷,畫船人未起,側枕聽鶯啼。落款是太平州戚長安。戚公,是戚長安的尊稱,事實上,戚長安今年剛過而立,但他少年成名,十四歲時就以一幅名噪天下,在他滿三十歲的那一年,便已獲得了戚公的尊稱。
“白姐姐很仰慕戚公呢。”
莊靜不知什麽時候跑了過來,趁著白露如癡如醉的時候,趴在華灼耳邊悄聲道。
華灼一愕,仰慕,哪種仰慕?看莊靜擠眉弄眼的模樣,不用想也知道了,必是淑女之思,這也不奇怪,白露已經十四、五歲,唔……還沒插簪,不滿十五歲呢,但也已到了少女懷春的年紀,有淑女之思也不奇怪,但據她所知,戚公已過而立之年,早就有妻子了吧,白露身為中書舍人之女,總不可能給戚公為妾吧。
“你最會說話了,幫我勸勸白姐姐,早早斷了這心思,就算戚公的夫人前年病逝了,她也不能想著給人做繼室……”
莊靜繼續低聲說著,倒讓華灼哭笑不得,她是白露的誰呀,今天剛第二次見面而已,憑什麽她就能勸得了白露,再說了,這種事情,能勸嗎?
想了想,她把莊靜拉到一邊,輕聲問道:“靜兒妹妹,這事兒你怎麽知道?”
莊靜一撇嘴,道:“白姐姐每次聽人提起戚公, 都忍不住要插進來說幾句,那眼睛會發光呢,要知道平時她是三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人,咱們一圈兒的姐妹誰又瞧不出來,只是顧著她的面子,不好說什麽,灼兒姐姐你跟她剛認識,最容易說話不過了,你且私底下勸勸她。”
“這也未見得就是……那什麽,普通的仰慕而已,你看宛兒她每每提起大詩人景公的時候,不也是那副樣兒麽。”華灼越發覺得好笑了,這些女孩兒們聚在一處都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題,還愛瞎想,簡單的事也想複雜了。
莊靜急了,道:“那怎麽一樣,景公早就死了幾十年了……”
“行了,你呀,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那種仰慕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宛兒也好,白姐姐也好,她們都是心中有錦秀的人,仰慕的是才華,沒有戚公,也會有張公,李公,你小小年紀,身上的乳味兒幹了沒有,竟然操起這份閑心來……”
說到後面,華灼倒有些取笑莊靜的意思了。
“討厭,我不理你了……”
莊靜被取笑得不好意思了,想想自己確實多管閑事,有些拉不下面子,轉身拉了還在那裡興致勃勃地掀青紗罩的程寧,道:“過來陪我吃茶。”
華灼失笑,轉頭又看向白露,見這個女孩兒已經完全沉浸在戚公的畫意裡,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過來,便也不喊她,坐到了程寧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