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華灼在那裡浮想連翩,苦月大師卻是在一陣大笑後,方才慢條斯理對韋浩然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雖有慧根,但與你之先祖不同,非我佛門中人,眼下入門,早矣,今日便去吧,待他年塵緣了斷,再自修行,不須功課,便有菩薩之果,何必眼下強求。”
“老和尚趕人,走便走。”韋浩然一撇嘴,沒起身,反而上身仰倒,往後一躺,高聲道,“神遊去也。”
擺明是不會離開這個可以蹭吃蹭喝蹭睡的地方。
法輪小沙彌長歎一聲,認認真真道:“我入佛門十余年,也沒有法度這樣的修行……”說著,搖了搖頭,又歎道,“臉皮不足三尺厚,難敲佛門一聲響……依我看來,法度的臉皮,已有三尺三了……”
“噗……”
華灼再也沒忍住,笑出聲來。這兩個家夥,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要臉。
莊錚則是黑著臉,被韋浩然這樣一攪局,他要說的話,也不知道要怎麽說了。
苦月大師卻是十分讚賞地看著韋浩然,點點頭,又對莊錚道:“你這個表兄,可比你強得多了,不論你今日為何而來,若沒有他這樣的臉皮,便不必再開口了。”
那倒是,既然是來求人,哪有不拉下臉的,偏偏莊錚要搞出個一來,二來,三來……拐著彎兒結果卻撞了壁。
“大師,是華灼有事相求,不敢欺瞞大師,也無法直言,大師若應了,華灼銘感五內,大師若不應,華灼亦無怨言。”
知道莊錚是拉不下這張臉的,華灼索性就自己開口。每個人的性子都不一樣,莊錚肯為她來求苦月大師已經是大恩,不能強求他還要像韋浩然一樣厚臉皮,莊錚做不到那樣的沒皮沒臉,她不也希望莊錚那樣做,如果那樣做了,莊錚就不是莊錚。
“出家之人,不過問俗世之事。”苦月大師笑著道,目光落在華灼的身上,平靜無波,深遂似海,隱隱地,有一股審視的味道。
“大師,如果華灼沒有看錯的話,在你的左側,為佛光普照,在你的右側,是慈悲為懷,你的頭頂,是菩提正果,你的腳下,是浮屠一座。”
華灼說完,伏下身體,再次叩拜。
韋浩然從神遊中微微睜開一隻眼睛,望著她的身影,目光閃爍,仿佛有一絲驚訝,而法輪小沙彌卻對著苦月大師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撓著後腦杓,喃喃道:“我怎麽沒瞧見,就是個老得快要入土的老頭兒而已……”
啪!
苦月大師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杓上。
“你瞧不見,是因為你只有慧根,沒有一雙慧眼,更沒有一顆慧心。”
法輪小沙彌嘴一撇,委屈了。
華灼的話,隻表達出兩個意思,和尚是方外之人,但佛不是,佛光普照,慈悲為懷,照的是誰?是塵世紛擾。又為誰慈悲?是苦海眾生。老和尚一心向佛,又豈能真的不問俗世,不問俗世,何來正果,不救眾生,哪裡建得登天浮屠。
她來求人,又何嘗不是來送功德,苦月大師若不相助,一違佛願,二耽自身修行,幫還是不幫,老和尚自己惦量。
“小女娃兒頗有些心思,怪不得能讓錚兒來求我,這孩子素來是不懂變通的。”苦月大師說著,突然臉色一肅,“如此,我便問你一句,小女娃兒,你的要求,出自本心否?”
“華灼……問心無愧。”
當臉色變得正經嚴肅起來時,苦月大師那瘦小乾癟的身體突然間仿佛膨脹起來,給人一種從高空俯視的壓迫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華灼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圈圈的佛光自苦月大師的身上散發出來,慈悲,憐憫,並且洞悉世間一切。
真正的寶相莊嚴,直指人心。
她答得吃力,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洞徹,但仍是說出了問心無愧四個字,盡管她有那麽多的算計,甚至連莊錚也算計了,但對救華宜人這件事情,她真正的問心無愧。
“你……不錯。”
苦月大師又恢復了笑嘻嘻的表情,仿佛鄰家小老頭兒一般,對著華灼擠了擠眼睛。
“錚兒太過蠢鈍,你以後可要幫他多漲個心眼兒。”
華灼刹那間臉色微赤,覺得後槽牙又有些癢癢。
苦月大師卻又大笑起來。
“大師……”莊錚頓了一下,清清喉嚨,又換了一個稱呼,“世伯。”
大師,是方外之人,方外之人百無禁忌,但世伯則為長輩,身為長輩,這樣調笑一個女孩兒,有失身份,更失禮數。
“還沒過門呢,這就護上了……表弟,你可真是憐香惜玉呢,佩服,佩服……”
這個突然插進來的陰陽怪氣的聲音,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誰的口。
莊錚理也沒理,只是向苦月大師微微彎腰,道:“打擾已久,不敢再耽誤大師修行,這便告辭了。”
苦月大師也不留他,道:“法輪,取我名貼來。”
法輪小沙彌“哎”了一聲,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果然取了張名貼進來,正要交給莊錚,卻聽苦月大聲道:“給這小女娃兒罷。”
華灼愕然,需知名貼代表的是一個人的身份,尤其是苦月大師這樣的身份,名貼輕易是不能送出的,即使送了,也必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或是十分欣賞的子侄輩,又或是品行特別好、才華又極為傑出的俊傑,她不過與苦月大師初次相見,又毫無瓜葛,至少在沒嫁進莊家之前,是這樣的,莊錚拿到名貼是理所當然,但給她就沒道理了。
“是你求的人,你不收,誰收?”苦月大師笑著道。
華灼抿了抿唇,這份名貼的分量太重,有了它,她就可以頂著苦月大師的名號,去向老祖宗施壓索人,甚至還可以做更多的事來給她自己抬身價,有這份名貼,京中名媛就能有她的一席之地,會有很多很多名門閨秀主動來跟她交結,不用多久,她就可以在京中名門望族、顯貴達官的內院裡建立起人脈關系,彌補上她在京裡最大的弱點。
“多謝大師,這份名貼……我隻使用一次。”
名貼輕飄飄的,但她接在手中,卻感到沉甸甸的。她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只能向苦月大師承諾,她絕對不會濫用這張名貼。
“只要是出自本心,問心無愧,你想怎麽用都可以。”苦月大師向她又擠了擠眼睛,“左為佛光普照,右為慈悲為懷,頭頂菩提正果,腳踏百丈浮屠,不是嗎?”
華灼伏首再拜,苦月大師果然是真正的高僧大能,心懷慈悲,且心胸豁達寬闊,令她折服。
“再說了……過兩年你就是我的侄媳婦……老和尚從來幫親不幫理……”
華灼臉色再紅,牙根咬死……她收回先前的折服,這老和尚其實就是個老不正經。
“小侄告辭。”
莊錚起身邁步,一腳踩在韋浩然的小腹上,仿佛沒發現硌腳似的,徑直對苦月大師行了一個告退禮,然後轉身走出禪房。
“你……”
韋浩然被他一腳踩得幾乎被憋過氣去,等他從地上跳起來,準備找莊錚說理的時候,就只看到華灼滿臉笑意地對著他吐出兩個無聲的字:“活該。”
從來只有欺負別人沒有被別人欺負的少年頓時七竅生煙。
“哈哈哈……”苦月大師又一次放聲大笑。
“真像做夢。”禪房外,華灼一邊戴上帷帽,一邊發出感歎。
兩個丫頭不知道裡面的情形,被華灼感歎得一頭霧水。
莊錚盯著自己的腳尖,緩緩答道:“是你問心無愧,才讓大師肯幫忙。”頓了一頓,他又道,“對不起,我以前對你有所誤解。”
華灼望著他,莞然而笑。
“莊世兄,我以前也以為你是個古板嚴肅的人,但是……剛才那一腳,踩得好。”
韋浩然那個混蛋少年就是欠教訓。
莊錚看了她一眼, 笑容既然隔著紗罩,也依然燦爛,他迅速轉過眼去,口氣略顯倉促道:“走吧。”
華灼沒有異議,跟在他身後,走了一陣,忽然道:“明日便去西弄裡,可好?”
莊錚想了想,點點頭,道:“好。”
華灼不由得又笑起來,望著身前那個少年的背影,卻覺得,有人擋在前方的感覺真好,哪怕這個背影還顯得十分稚嫩。上一世,連這樣的背影,她都沒能得到過。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目光越過高高的廟宇屋頂,望向遙遠的天際,那是淮南府所在的方向。前方,有一道支撐著她的背影,後面,是她的家,她的根基,她所有努力和堅持的源泉。
一定會成功。
摸了摸收在袖袋裡的名貼,她堅定了信心,相信自己的努力不會白廢。
“小姐,你在看什麽?”
七巧和八秀被華灼突然回頭的舉動給弄得不知所措,還以為掉了東西,目光下意識地往地上尋去。
“沒什麽。”華灼失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一切都會好起來……”
“走快些。”
莊錚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回過頭來,催促了一句。
“來了……”
華灼收回遠眺的目光,快走幾步,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