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們的小粉紅,本月留給小蜻蜓好麽?)
這一路辛苦,風餐露宿自不必提。
全虧了賀家的好馬,長途奔徙也絲毫不見疲態,僅用了五日的時間,就跑完了原本十日的路程,趕到了那片礦山附近。
此地果然是荒涼之極,離最近的縣衙還有百十來裡,連戶正經人家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麽象樣的市集。只是在山腳下有些不知什麽來歷的人,開了幾家連飯館帶客棧賭坊窯子的住所,只為了招呼從山上下來的礦工們。
到的那日剛好是大年三十的前一日,這時候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就著實有些打眼了。何況小小的市集並不大,有什麽事都不容易瞞住。
揀了看起來最好的一戶房子投宿的時候,面對掌櫃懷疑的目光,章清亭卻是一笑,借著剛下的一場雪,扯了個謊。冒充是在外地經商的一家子,原本是要趕回家去過年的,卻不料為風雪所阻,耽誤了行程,這才來到此處。
看他們大包小包,當中還有老人書生,確實象是一家子,那掌櫃才勉強打消了顧慮,留他們住下。住下後又裝作不經意的跟章清亭攀談起生意經,這個卻是她的拿手好戲,說得最後那掌櫃終於放下心,還真心替他們感歎起來,“這麽個大雪天,想也趕不回家了,倒不如就在此住下,我讓人也給你們些酒肉,明兒就在此安生過個年吧!”
章清亭自是道謝,又問起掌櫃的當地的特產,聽說出產玉石後,表示非常感興趣,“咱們家雖是小本買賣,沒幾個錢,但既是到此一趟了,若是能買兩塊玉石帶回去販掉,多少也能貼補些路上的盤纏。”
這活脫脫一副生意人的標準心態,讓那掌櫃的再也不疑有他,“這個倒是極容易,只要有錢,在我們這兒就可買到相應的玉石。你若有興趣,我便教您幾招,斷不至於讓您大過年的蝕本才是。”
見他二人相談甚歡,趙成材心想,這還真是幸虧聽了娘的話,帶了媳婦過來,要不換他們當中哪一個,扯起謊來都沒有章清亭的順理成章,容易掩人耳目。
可地處到底偏僻,說是客棧,其實條件非常有限。別說洗澡了,住的地方也就是一間大房,兩條土炕,被褥什麽的都埋汰得不行。
趙王氏聞著那醃臢氣味都直皺眉,可她為了兒子還能忍,只怕章清亭愛乾淨要挑剔,可這媳婦卻從頭到尾連一個字都沒有抱怨過,反而說住在一間房裡更好,便於相互相應,讓趙王氏聽得心中很是感動。
等安頓好了,閻希南就帶人出去打探消息。跟他們預計得差不多,這附近的礦主基本上都回家了,隻留下工頭照看著礦工們乾活。可這年關將近,誰有心思做事?
這些天,這市集上幾處客棧成天都是門庭若市。那些礦上的大小頭目們都會輪番出來尋樂子。如果要救人,現在無疑就是防守最為松懈的時候。
可最大的問題就擺在眾人面前了,這片區域大大小小的礦山少說也有十多個,礦工上千人,而趙成棟究竟在哪裡?
他們不可能在此處久留,能否迅速的確認趙成棟的所在方位,便成了營救成敗的關鍵。
閻希南不愧是老江湖,他當即給出建議,“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有一些只有你們自家人知道的習慣風俗,就好象軍營當中的口令,能夠把人辨別出來。我打聽過了,礦山管得雖嚴,但從初一到十五,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會輪流給礦工們幾個錢,放一天假,讓他們也出來耍耍,雖然也有人盯著,但畢竟是一年之中唯一的一次機會出來,只要成棟兄弟還在這裡,咱們就有可能遇上。”
趙成材眉頭緊鎖,“可我們總不得在這兒一直呆上十五天吧?要怎麽做呢?這地方一沒有戲班子可以弄得熱熱鬧鬧的吸引人來,二又不能張貼告示。就是這滿山的礦工都來了,我們也不能把人都引到面前來一一辨認啊?”
這就是最大的難點了,所有的人都低頭苦苦思索。趙王氏急得直哭,“這都到眼前了,怎麽就是見不著呢?不行我就一處處喊去!用家鄉話,興許這裡的人聽不懂,就當我這老婆子發了瘋吧!”
其實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章清亭想了想,“我還有個主意,你們聽聽可不可行?”
待她說完,閻希南豎起了大拇指,“到底還是張夫人,難怪我爹和喬二爺都那麽推崇您,真真是個好主意。咱們就這麽乾!”
於是,到了三十一早,掌櫃的就聽見昨晚住下的那個老太太,一個勁兒的在屋裡扯著嗓子哭。這大過年的,多不吉利!
正想過去問問,章清亭紅著眼睛出來了,斂衽對他福了一福,“掌櫃的,現有件事想煩你幫忙。”
“你說!”
章清亭解釋道,“我們家原還有個小叔,一年前莫名其妙的人就沒了。今兒是除夕,婆婆想著趕不回家替他祭奠,心裡難過,所以就在那兒哭。方才我們一家子勸了半天,婆婆就說,既是回不了家,就想在此做點善事,也算是替小叔積點功德。您看我們能借著貴寶地施幾日粥或是贈幾塊餅,讓老人家了個心願麽?您放心,所有的炭火柴米錢我們如數照付,咱們家裡人也多,幫著做做也不太難,麻煩不到你們。”
哦!那掌櫃的聽著恍然大悟,這人生三大悲,老來喪子確實可憐。他想了想,“施粥恐怕沒法子,我也沒這麽大的鍋借你,不過你們要是願意,煎幾張餅倒是可以的。我借你副爐灶,你做了就擺門口自己去送。也別人人都送了,每日就一個時辰,盡到心意也就罷了。要不然,等明兒礦工們知道全都湧過來,那你們可吃不消!你縱是願意給錢,我也沒那麽多炭火柴米賣你們的,這要過了十五,我也才能去買東西回來填補呢!”
沒問題!章清亭跟他談妥,為不影響自己做生意,掌櫃的很快就另收拾了一間柴房出來,備好了爐火麵粉,由他們自己折騰去。
章清亭收到多少東西就付給掌櫃的多少錢,讓他心裡也舒坦。當然討價還價是必須的,但總體還是讓那掌櫃的滿意。
東西備齊,趙王氏擼起袖子就開始調麵粉,準備烙餅,她很有信心,“我親手做的東西,成棟只要吃一口,一定能認出來!”
這個誰都不會懷疑,一家一個口味,親娘做的東西總是讓孩子特別的記憶深刻。
章清亭又給趙成材把長刺別好,“你跟閻大哥他們去礦山,可得加些小心,萬一瞧見成棟了,也得沉住氣,大夥兒一起平安回來最是要緊,知道麽?”
“放心!”趙成材在她手上撚了一把,眼帶笑意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我還等著回去跟你洞房花燭呢!”
章清亭臉上微紅,把他的手一摔,忙活正事去了。
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當地來個路過的老太太,因為紀念死去的兒子,這幾日都會施一百張餅,一人一個,先到先得。
嗬!這倒是個新鮮事,反正不要錢,不拿白不拿。所以一百張餅很快就被分發一空了,卻多數都是這附近幾家店乾活的夥計姐兒們。
章清亭看著這樣可不行,他們離得近,若是每天一早就搶空了,拿什麽給那些礦工?可也不好說就不給他們了,於是想了個主意,讓趙王氏仍是做一百張大餅,卻把大餅再一分為四,每人一塊,這就可以多給三百人了。幸好明兒初一開始才是礦工們大量湧現的日子,今兒這浪費也算罷了。
她們在這頭做餅,趙成材那頭帶人到了礦區。一進到這裡,他都忍不住要落淚了。
冰天雪地裡,那些礦工們就住在高山上一個一個鑿洞留下的山窩裡,就拿一些樹枝或是破草席擋風遮雨,有的山窩甚至就這麽裸著,可以清晰的看見,裡面連床被子都沒有,就堆著一些乾樹葉保暖禦寒。
所有的礦工幾乎都是一樣的蒼白無力,形容枯槁,身形乾瘦,手腳凍得紅腫潰爛的比比皆是,若不是還有些許神采的眼睛,幾乎和木頭人是一樣的。
趙成材悲痛之余,心中又騰起熊熊怒火!這群人,簡直比乞丐還不如!乞丐起碼還有個自由,而這些人呢,他們過著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還得乾著牛馬一樣的活。
這當中又有多少是象趙成棟一樣,是給人惡意拐來的?在這裡,趙成材甚至還發現了為數不小的孩子。大的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最小的還不及他的腰高。
就是這麽點大的小孩子們,卻要背著幾乎比他們還要高大得多的筐,運送石料。許多人都是光著腳走過這冰天雪地裡,那沉重的竹筐,幾乎要把他們柔嫩的脊背都壓斷了。
趙成材牙關咬得死緊,緊攥著的雙拳在袖內抖個不停!
他是一名老師,也是一名父親,有哪個老師能見到本該坐在教室裡朗朗讀書的學生們,卻做著這樣繁重的工作而無動於衷的?又有哪個父親能見到本該在家享受父母之愛的孩子們,卻這樣傷痕累累,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而無動於衷的?只要一個還有一點良知的人,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樣的情景無動於衷?
趙成材不是英雄豪傑,但他也絕不能容忍有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眼前。盡管他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師,一個平凡的父親,可他也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這裡的人們做一點事情。
所以他忍耐了,不僅忍耐了下來,還擠出一臉的笑,假裝是對這山上的玉石感興趣,找了好幾家的礦工頭目們一一攀談。還出錢買下了幾塊玉石回去,說要販著試試。這些生意經,都是章清亭昨晚臨時教他的,趙成材記了七七八八,再裝一裝也就差不多了。
那些小頭目們看他帶著那麽多的保鏢,還騎著高頭大馬,以為真是有大客戶上門了,拚命推銷著自家的玉石,在趙成材有意無意的引導下,抵毀著其他家。拚拚湊湊,也就將這一帶礦山觸目驚心的真實面貌還原在他眼前了。
趙成材默默記在心裡,又裝作不經意的打聽起這些礦工的來歷,“你們管得倒好,我看他們乾活都是極其老實的,哪象我們家的一些狗奴才,成天吃飽了不乾事,鬧喳喳的煩心!”
那頭目一笑,“這有何難?定是您老太心慈手軟了,嫌他們吵,灌上些藥也就完了。我們這兒,十之六七全是啞巴,就是會說話的,只要咱們不讓他說,就是一鞭子抽下去,他也不敢吭半聲!”
趙成材心中一緊,如此說來,這麽多的啞巴想來大半都是給灌了藥的,他想要以此為線索找找弟弟,是絕無可能了。
因怕引起這些人懷疑,他也不敢久呆,略坐了一時便告辭下山了。臨走的時候,趙成材再三回望,甚是不舍。成棟,你究竟在不在?
閻希南他們方才在外頭跟人閑聊打聽,也是一無所獲,此刻待要空手而歸,皆有些不甘。他琢磨了一時,忽地問起,“趙先生,您會什麽家鄉的小調麽?”
趙成材當即會意,“行,咱們現在就唱!”
那幾個衙役也不是蠢人,一聽全都明白了,趙成材起了個頭,於是幾人騎在馬上,放聲高歌起來。
落在旁人眼裡,不過是群人興高采烈的唱唱歌而已。但當這熟悉的鄉音傳到某些人的耳朵裡,卻格外的能勾起思念之情。
初一那天,從山上蜂擁而下的礦工們可把章清亭他們都嚇了一跳,一個個跟坐牢被放出來似的,雖然三五成群的仍給繩索捆著手串在一起,但兩眼之中閃著的那份喜悅之光仍是讓人無法忽視。
趙王氏在看見第一撥人時,就無法抑製的哭了,這些乞丐一樣的人裡,也有一個是她的兒子啊!這讓做娘的,情何以堪?
連趙老實都受不了,淚眼吧喳的看著這些人,嘴唇都直哆嗦。
章清亭怕他們壞事,把他們全勸到屋裡歇息,待情緒平複了,二人卻仍是一頭扎進廚房裡做餅去了。就算不是給自己的孩子,看著這麽多的可憐人,誰也願意力所能及的幫一把。
年初二,天開始放晴了。眾人心裡那個急啊!怎麽趙成棟還沒有一點消息?他們可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最多也就是這一兩日,一定要上路了。
趙王氏是求神拜佛的想再下場雪出來,可章清亭心中卻是苦笑,縱是下了雪,可這兒的老板也必不願意再讓她們做這施餅的生意了。且不說那麽些炭米不夠,畢竟她們這善舉,卻是耽誤了人家要賺錢的生意。
他們不知道,在寒風肆虐的礦山裡,有一小塊冷硬的餅剛進到某個人的嘴裡,他瞬間就淚流滿面了。
好心施餅的礦友見他哭了,反倒笑了起來,“你這小子也是的,有得吃不該笑才是麽,哭個什麽勁兒?也算你小子沒福氣,偏是這時候摔了腿,動彈不得。否則你也能下山,去到那兒,就能領這麽大的一塊餅,都不要錢的!聽說頭一日施的時候,還是一塊完整的大餅,足有這麽大呢!”
他用手比劃著,嘖嘖稱讚,很是向往,“不過也幸好後來切了分,要不然,咱們絕對是沒福氣輪上的。聽說,那戶人家死了個小兒子,那老太太路過這裡,想著過年,就好心做起了施餅的事兒,不過現天已經放晴了,想來他們也是要走的了。”
那啞巴礦友哭得更加痛斷肝腸,那一小塊餅捧在手上,是怎麽也咽不下去。
礦友還以為是他舍不得吃,知道這個啞巴無法回應,自顧自的說下去,“大過年的,你趕緊吃了,快點把傷養好,否則小命丟了,那才叫不劃算呢!咱啊,既到這個地方,就得認命。”
聽他這話,啞巴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把這塊餅一下就塞進了嘴裡,狼吞虎咽的咀嚼起來,雖是又冷又硬,卻仍是勉強自己吞了下去。
“這就對囉!”那人笑了,正待說些別的,就見這啞巴拚命給他打起了手勢。
同住了這麽久,他已經能基本猜出他的意思了,“你說……你想下山?可你這腿……”
那人皺眉,這山上的人,誰會好心到背他下去?
啞巴拚命作揖,甚至給他跪了下來磕頭。
那人有些不忍,“算了,我替你給工頭說一聲,看能不能行行好,帶你下山。”
等他出了門,啞巴再一次給淚水模糊了眼睛,癡癡的望著山下的方向,嘴裡還在回味著那口餅的味道。
娘!是您來了麽?
會是麽?這幸福來得太過巨大,也太……太讓人不敢相信了。
可若不是,又怎麽會有這樣讓他魂牽夢縈的味道?還有那日遠遠傳來的歌聲,分明就是扎蘭堡的一首民間小調。不會錯,他一定沒有聽錯!
那麽這些人,會是家鄉的親人們麽?或者說,當中有自己從前的鄰居?
啞巴攥緊了胸前的衣襟,才勉強按捺住那就快要跳出嗓子眼裡的心。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去看看,就是爬,他也一定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