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章清亭他們正要進晏府大門的時候,對面又行來一家人,打扮與眾不同。
為首一位清瘦老者,氣度非凡,一身青衣,手中拄著一根龍頭拐杖,眼中含著淚,傷心欲絕,而旁邊一位同樣神情悲慟的老婦人挽著他的胳膊。二人雖年紀老邁,但背不駝腰不彎,極是傲氣。
旁邊還有幾個想是子侄輩的中年男女攙扶著他二人,皆是素服,額頭上還綁了一根白布條。而後頭跟著的那些年輕人卻是渾身縞素,如此穿戴,想來應是至親了。
旁人瞧著他們神色一斂,立時頓住了腳步,閃出一條道來,讓他們通行。
喬仲達也恭謹的行禮致意,低聲回頭解釋了句,“這是裴家的人!”
那就是晏博文的外祖家了,著名的河東裴氏,北安國八大名門世家之一。為首的老夫妻正是裴靜的親生父母,晏博文的外祖父母。
裴家的人一到場,晏家的下人們便趕緊進去回稟了。他們這身份,可與旁人不同,須得晏博齋親迎才行。
裴老夫婦當然也看到晏博文了,所有的人經過他時,都沒有停留過腳步,只有裴老夫妻停了下來。
晏博文依舊低著頭,一張一張燒著紙錢,明明沒有雨雪的天氣,但那火盆裡卻開始有水珠滴落,不時發出的輕微嗤啦之聲。
裴老爺子緊咬牙關,一雙蒼老如老樹皮的手上青筋爆起,瞪著這個女兒留下的唯一骨血。突然猛地高高舉起拐杖,重重的打在他的身上!
晏博文紋絲不動,如木頭人一般生生的承受了外公的這一杖。
靜。
四下裡都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吹過的聲音,盤旋呼嘯著,卻落不到實地。
最終,那龍頭拐杖重重的往下一頓,“鐺”地一聲,象是什麽東西裂開了,落下了。
晏博齋已經迎到了大門口,眼見方才的那一幕,心下是驚訝多過於得意的。隻一轉念,便恭謹的上前,“外……”
哼!裴老爺子不屑的從鼻腔裡吐出一個單調的音節,連眼角都沒瞧他一眼,便昂首挺胸和夫人一同進到廳裡。
裴家人跟在後面,全當晏博齋不存在似的,沒有一個用多余的眼光看他的。這樣的名門望族,天生就有一種傲氣,他們走進晏府,仿佛這裡就是他們的家。晏府上下的仆人都給震住了,沒有人敢上前招呼。只有晏博齋的夫人朱氏,將孩子交給乳母,也不多話,拈了一捧香跪在一旁高捧過頂。
徑直來到靈前,裴家人算是給了這個原本他們自己挑選的外孫媳婦一個面子,各取三柱香一一敬上,敬完就走。
由始至終,都沒有人發一言,說一語。
被漠視的晏博齋還被晾在院子裡,氣得臉都青了,一口鋼牙都快給生生咬碎,卻無計可施!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晏府的親戚,是他這個庶子得在明面上承認的外家。但是,人家認不認他,就另當別論了!他再如何不甘心,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的外家做些什麽。
這樣的屈辱他有多少年沒受過了?他都幾乎快忘卻這種滋味了。他以為他站在這裡,就是晏府真正的主人了,沒想到,在這些固執的老頭子眼裡,自己仍是如草芥一般的存在!
出門之時,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晏博文面前停下了腳步。晏博齋認得,這是那姓裴的女人的大哥,晏博文的大舅!
裴晟頭也沒有低下,隻側著身子淡淡說了句,“你被你父親趕出家門那是你咎由自取!可你母親家的門還是為你開著的!有空的時候,自己回來領罰吧!”
夠了!足夠了!
就這一句話,讓晏博文半天都沒有停止過燒紙錢的手顫抖了一下。他心裡明白,大舅原諒他了。從方才外公打他起,他就知道,他們原諒他了!
當人曾經徹底的一無所有,又能重新撿回來的任何一點溫情都顯得越發的彌足珍貴!晏博文好想撲在舅舅腳下,放聲大哭!求舅舅給他主持公道,給他娘主持公道!
可他知道,他不能!就算外公他們也懷疑女兒死得不明不白,也不能妄動屍體。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家族聲譽的維護。
他要想真正讓外公他們重新接納他,就必須靠自己為爹娘討回一個公道!為自己討回一個說法!所以他沒有動,仍是克制著自己,完成一個兒子該做的一切。
裴晟說完這話就走了。
晏博齋勉強控制著怒火,不去看那個弟弟。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看了,肯定忍不住會泄露心事!
他想掐死他!從他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想掐死他!
為什麽,就連他做出這樣的事情,那個自詡家風清正的裴家還是能接納他,卻不能接納自己?就因為這身體裡流的血麽?那他同樣是晏府的孩子,他為什麽就總是什麽都得不到?
裴家人走了,賓客們都很有默契的又活動開來。該上香的上香,該行禮的行禮,沒有任何人再提起方才那一幕,仿佛只是風吹過的樹梢,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可果真如此嗎?誰都不會這麽認為!
晏博齋雖然位高權重,不過是托賴著祖宗的名聲,還有嫡親的弟弟出了事,才給他鑽了空子坐到現在這個位子上。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庶子!要不,為什麽一直以來都留在晏家的太傅之名,皇上沒有賜給他呢?這就是道理了。
裴家雖然現在沒一個人官比他大的,但人家可是幾百年的名門世家!就是皇族也要忌憚三分,說句不客氣的話,人家混到那個份上,根本就不需要用做官的品級來凸顯門面了,光靠那個姓氏,就夠他們榮耀一世!
而裴家方才什麽態度?支不支持晏博文還難說,畢竟大家離得遠,聽不清說了什麽。但起碼很明顯的是,人家一點都不待見這個晏府的新繼承人!
而失去了晏懷瑾,失去了裴夫人的晏府,只剩一個出身寒微的晏博齋,又有多少人能夠真心的瞧得起?今天來的這些人,又有多少是看在這位晏府新當家的面子上?
孟尚德冷笑著和兒子低語,“看來這姓晏的小子,好日子不長了!”
孟子瞻目光凜冽的望過去,適時提了句,“父親,您看這晏太師和晏夫人的死,會不會也太湊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他還沒有說。不是不想,是仍有顧慮。
孟尚德浸淫官場多年,雷霆手段非常人所及。若是給他知道自己小兒子的死,很有可能是晏博齋所為,那他恐怕就要連晏博文,甚至整個晏家一起連根拔除了。
而孟子瞻卻更加希望明辨是非,尤其是在扎蘭堡的一段縣官經歷,讓他覺得,有時趕盡殺絕並不是最好的方法。若是能如教書育人一般,慢慢的改化風氣,說不定還會取得更好的長遠效果。
如若日後查出真是晏博齋預謀陷害,那他才是罪魁禍首。晏博文卻是受害者,不至於被株連。況且從前他們孟府和晏家關系不錯,只是出了子眭的事情,晏家又在晏博齋的掌控之下,才跟他們鬧得分崩離析。
孟子瞻希望查出真相後能化解這一段恩怨,但他也知道,若是讓父親知道了,一定會說他婦人之仁,然後橫加干涉。
所以在孟尚德面前,孟子瞻行事說話還是有所保留的。有些話能講則講,不能講卻是絕對不能透露!
孟尚德聽兒子突然提起這麽一句,心下閃念,“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
孟子瞻搖頭,“我只是覺得太巧了!晏博文剛剛入京, 晏太師和晏夫人就同時殞命,以常理而論,未免令人有些驚奇。”
果然,孟尚德聞言當即就道,“若是晏家那大小子真有膽子對父母動手,那才叫好呢!讓晏家那小的回來尋釁滋事,再參他們一個兄弟鬩牆,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住他了!正好趁著這整頓吏治之時,掃清這一家子!”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事確實有些古怪,你找人暗中查一查!”
孟子瞻要的就是父親這句話!
他雖是孟家大少爺,但孟家的關系網他也不是能夠隨隨便便動用的。現在既然父親發了話,他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追查,包括當年的往事。
他們父子倆走了,章清亭她們也來到了大廳當中。
喬仲達在京城裡是出了名的生意人,大家都知道他喜歡結交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所以沒有人對他帶了這麽一幫人來覺得稀奇。反正不過三柱香,旁人願意來盡點心意,也沒有個要攔著的道理。
章清亭方才遠遠的看了晏博齋一眼,隻覺此人長得還算周正,一張四方臉,忠厚老實。隻一雙唇,薄而緊抿,顯出涼薄的味道,讓人有些不敢親近。
倒是在內見著那朱氏,著實是個端莊穩重的美人兒。且行事得體,並不因是哪家的誥命夫人就分外巴結,也不會因見著章清亭這樣的小家娘子便不理不睬,總是一概而論,讓人頗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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