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這輩子還能帶著你重回京城。”
“這麽些年沒回來,京城都這麽熱鬧了,想想當年帶著你逃難受的那個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好日子。”
“都是陛下的大恩德啊……”
老人背著包袱,在吳京的街頭,行走著,微笑著,聲音帶些激動地嘮叨著。
應當聽他說話的少女,清秀明麗,粗衣布服,也掩不去青春最盛時的光輝。雙眼閃亮地四下看著。
那麽大的城牆,那麽好的屋子,這麽寬敞的街道,街上來來去去,看得叫人眼暈的人流。
街道上連綿無盡的店鋪,各種各樣的商品,琳琅滿目,哪怕是最尋常的物件,都會有新奇的樣式,小巧的點綴,讓人愛不釋手,叫人恨不得每個店鋪都衝進去,逛了又逛,也舍不得離去。
可吸引人的東西,又何止是店鋪,來往行人漂亮的衣飾,看得北方鄉下小地方來的土包子小丫頭,一雙眼睛根本不夠用。
熱鬧繁華處,賣藝人千奇百怪的本事,層出不窮的戲法,害得小姑娘每經過一處人們自然圍成的看戲圈子,又是擠,又是跳,急得全身冒汗。
“京城怎麽這麽大?”
“天啊,這些人的衣服怎麽是這麽漂亮的?”
“爺爺,我們以前真是住在這麽好的地方嗎?為要離開?”
她沒有細聽老人的話,只是一迭聲地問著,就連這詢問,也只是表達激動的一種方法,她在那裡蹦蹦跳跳地東走西望著,又哪裡真會靜下來等老人的回答。
老人看著少女靈動的身姿,欣慰地笑起來。
“傻丫頭,當年到處戰亂,越是京城,越是打得慘,打完了就搶,搶完了還燒,多少人的血都流成河了,你沒看那些大屋子都是新的嗎?當年的京城,可是幾乎給人折騰成平地了。真沒想到,才這麽些年,就比過去還熱鬧了,我們又能過上安生好日子了,這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老人說到後來,甚至忍不住雙手合什,念了一句佛,臉上頗有些虔誠之意。
可提問的小姑娘,早就象穿花蝴蝶般,翩翩地飛遠了。
前方街口,正有許多人聚成圈子,裡頭傳來鼓樂歌聲,應和著四周人們的笑聲,叫好聲,喧鬧聲,議論聲,響成一片,卻是那露天的小戲台子在演戲呢。
少女興奮歡喜,滿面笑容地飛跑過去了。
老人在後方微微笑著,慢慢地跟進著。
小丫頭也可憐,在北方的窮鄉下悶了十來年,僅有的消遣就是在各鄉唱戲的草台班子,隔些日子來演幾天,那地方,大家唯一的愛好,也就只能是看戲了。
早該回來了,該讓這小丫頭開開眼界了。
老人滿心欣慰地想著,看著前方,戲台搭了一人來高,四下雖圍了人,倒也不妨礙外圍隔的遠的人看個清楚。
一男一女,在台上且舞且唱,爭執糾纏
“軍爺做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好人家歹人家,不該私自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捏實可愛,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海棠花來海棠花,倒被軍爺取笑咱。
扭掉花環將它丟在地下,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只聽一段,少女已忍不住拍手連連叫好。
在京城,這種只夠資格在街邊搭台,露天唱戲的班子哪裡談得上好,也只有這鄉下來的小姑娘拿著跟自己聽過的草台班子相比,才覺得,這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樣拚命地大喊大叫,倒引得不少看戲的人側目望來。
少女是鄉下姑娘,沒有大戶人家女兒的矜持規矩。且在鄉下過於簡單,沒有太多束縛的環境中長大,自進京城以來,最初的怯場,忐忑,害羞,不安過去之後,鄉下小姑娘的粗枝大葉勁一上來,看都新鮮,對著東西都愛驚歎一番,已經習慣了不少京城人異樣的眼神,現在倒還比較鎮定。只是訕訕地後退兩步,又舍不得這好戲,努力忽視一堆人的眼神,把注意力集中在戲台上,聽得兩句。看台上,男子拿了海棠花要給女子戴上,女子羞避開來,那眼波動作,比之鄉下草台班子勝出何止百倍,忍不住還是大聲叫好。
人群中已經有人低聲議論,哪來的鄉下人沒見過大場面了。
最靠近少女之處,卻有人笑對身旁人說道:“不過是個俗爛故事,無聊戲文,不入流的戲子,還真有人這樣喝采,可見再糟糕的東西,也照樣有人會喜歡。”
少女本是個戲迷,卻是聽不得這樣的話,一時把鄉下人對城裡人,尤其是京城人僅有的敬畏也忘卻了,怒而斥道:“誰說不好,明明角好,戲好,故事也好的。”
她循聲向身旁近處怒視。
卻見那邊有三個人,跟她一樣站在看戲人圈的外圍。隱約好象有點印象,是她剛才第一次大聲叫好時,從旁邊經過,忽然間停下的。難道只是順路經過,被她那一叫,給叫停了,多看了兩眼,就忍不住多嘴議論了?
少女努力地回憶著,努力瞪大眼睛,做據理力爭狀,以掩飾心中的忐忑。同時也在小心地打量對方。
雖然在鄉下她也是敢跟男人們打架的缺心眼傻丫頭,但對京城裡的人,多少還是有些陌生和畏懼的。
三個男人啊,雖然穿的是很斯文的長衫,但看著就不象那些文弱的讀書人。
雖然少女其實也沒見過幾個讀書人,但就是能隱隱感覺出不同來。
尤其是當中那人,已經不年輕了,眉目英挺卻掩不去歲月的滄桑,可不知為,就那麽淡淡笑著說話,讓人一眼看過去,便忘了去打量他身邊,不過咫尺的另外兩個人。
少女沒閱歷,只是不自覺地望著,心裡莫名地有些怯意,覺得有些不對,有些奇怪,渾然不懂更不知,這世間,確有那樣的人。縱是千人萬人中,一眼望去,看到了那個人,那旁邊的千人萬人,便沒了顏色,失了存在,再不會叫人去注意了。
那人也不過是隨口同身旁人閑聊,出人意料地被這小丫頭一頂,倒是一笑,信口問:“不過是一個男人調戲一個女人,一個女人選擇了同一個男人苟合,這算好故事。”
這樣在大街上同一個少女以這般的言辭說話,無疑是很不合適的。
但這鄉下來的姑娘,沒學過詩書禮儀,鄉下窮地方,男人光著膀子乾活,十歲的男孩子,光著腚亂跑,那都是常有的事。因此她倒沒讓這男子一句話嚇跑,還是努力維護她喜歡的戲文,她喜歡的故事。
“這是皇帝的故事啊,皇帝微服私訪,碰上了美女的故事啊。”她用很誇張的語氣,說著很認真的話,這麽傳奇,這麽有趣的故事,怎麽能有人說不好,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男子失笑:“抹去皇帝的身份,不過是一個紈絝子弟,不負責任地四下遊樂,看到個美女就勾引調戲,一個女人知道一個陌生男子有錢有勢,開口就討好處,無媒苟合,這也算得好故事?”
小丫頭愣愣張開嘴,想了半天,想不出反駁的詞,咬咬牙,再次強調重點:“可他是皇帝啊,這是皇帝的故事啊”
皇帝的故事,這樣的優點,還不足以掩蓋掉那些問題嗎?
男子挑眉,看著對面不過兩三步之遙的小姑娘。傻乎乎的鄉下人,陳舊過時的布衣,但十分整潔乾淨。頭上手上身上沒有任何飾物,但青春的麗色還是讓人眼前一亮。手上有長年乾活留下來的痕跡,可也因此,顯得年少而靈巧柔軟的身體滿是活力。
他慢慢地笑起來:“是不是但凡是皇帝,不管做都是對的,好的,調戲勾引女人,是好的,強搶民女,也是好的,都是可以讓後人編成戲文,唱風流段子的?”
少女張口結舌,那是皇帝啊,皇帝怎麽可能會有錯呢?
平民百姓對君王的崇拜,千萬年來,深深扎根在血脈中,靈魂裡,就算是史冊歷歷,暴君昏君的數量遠勝於明君,但不管是儒生文人,還是一字不識的莊稼漢,不管是正史野史,還是戲文評書,基本上不會有太多正面指責君王的言辭,再昏庸再殘暴的政令,那背後肯定是奸臣奸妃這類家夥使的壞,皇帝除了耳根子軟點,大部份時候還是英明的。
即使是改朝換代,新朝修舊朝史書時,再怎麽抹黑舊朝,對於舊朝群王們,也不會過多貶低。
但凡是皇帝,總會致力於保證皇帝這個身份超然於一切世俗的禮法,道德,規矩,律條甚至是非之上。
而這一點也早已被老百姓接受了。
皇帝怎麽會有錯呢,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是皇帝的,皇帝在民間大量選美,都是合理合法合乎規矩,沒有人能說不對的,那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不管是調戲也罷,強搶也好,自然也就沒不對了。
鄉下小姑娘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但也隱隱覺得,真要硬咬皇帝肯定沒錯,又莫名有些心虛。愣了半天,才呐呐道:“別的皇帝我不知道,我們大吳的皇上是肯定沒錯的。爺爺說了,皇上是最好的,我們能過好日子,都是托皇上的福……”一邊說,一邊用力點點頭,她重新恢復了信心“皇上是一定沒有錯的。”
街頭上鬧轟轟一片,戲台上的男女對唱,更加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不會有人把時間過多地浪費在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身上。
就算旁邊的人偶爾聽見幾句“皇帝”這樣的詞,也隻以為在討論台上的戲文,並不以為意。
只有那男子,在一片喧鬧中頗有趣致的看著眼前的小丫頭。
清麗的眉眼,因為年少,在陽光下極之明亮,傻乎乎的勇氣又帶點微微的怯意,淡淡的不安,偏還愣愣地硬挺。
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接觸過女子這樣純淨的表情,這樣沒有雜質的眼神了。
莫名地心中一動,他忽得長笑一聲,那笑聲並不如何高昂,卻沒理由地壓下了一街喧鬧。
“即然如此……”
他忽得一伸手,少女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便身不由己,被拉得靠在了他懷裡。
“我就強搶你這個民女吧”
四下裡驚呼連連,男子身後兩個隨從驚愕又有些無奈地相對苦笑。
人們已經迅速騷動起來了“朗朗乾坤,天子腳下,你要乾?”
不少人義正辭嚴地喝斥著,有人已經圍了過來。
新朝初立,政治清明,治安嚴謹,京城裡不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惡劣的案件確實是很少的。
尤其是新朝律條,一家有難,鄰裡如果知曉,必須相報相助,否則,裡正有權處罰。路遇不平,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而袖手不理,也可能面臨官府的杖責和罰銀。
雖說這滿街都是人,法不責眾,但長年受這樣的律條管理,大多數人,遇事只要談不上危險,麻煩,挺身而出,倒也不算是太困難的事。
可惜,這一次,滿街人形成的包圍圈毫無作用。
那男子牽著一個少女,就這麽凌空飛掠而起,在所有人的驚呼聲裡,踏房越脊,轉眼遠去。
“天啊,他會飛……”
“武林高手,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捕快呢,衙役呢,步軍衙門的巡城兵呢,大家快報官啊……”
轟轟然的大叫當中,一個老人驚慌的呼喊被迅速淹沒。
“丫頭……丫頭……”
老人急得全身發抖,在一片混亂中拚命往前擠。
他不該由著丫頭胡來,他不該看著丫頭跑那麽遠還不趕過去,還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天啊……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鄉下……
他心慌意亂,心急如焚,在人流中拚命向前,卻站不定身子,被紛亂的人群撞得向旁跌倒。這樣的年紀,在人們驚慌跑動的街上一旦倒下,只怕就要被踩踏而死了。
紛亂人影中,兩雙手穩穩地把他扶住:“老人家,沒事,你別怕……”
老人呆呆地看著這不知何時,到了身旁的兩個人,這兩個剛才好象就站在那個壞蛋身後。
二人表情都有些苦澀,雖然自家主子總是這麽不務正業,經常偷溜出來到處逛,閑著沒事,跟販夫走卒喝酒猜拳都是常事,但這麽當街搶女人,這……這也太過份了。
“老人家,我們主人不是壞人,就是喜歡開玩笑,有點不分輕重,這事做得過了,我們向你賠罪。你放心,你孫女不會有事,我們帶你去找他們……”
老人怔怔發呆,六十多歲的人了,多少苦難,多少兵慌馬亂都過來了,壞人壞事沒經過見過。這種在街上搶女人的男人,能是好人嗎?可是……哪家的壞人,能有這麽和氣的下人……
正怔仲間,身邊人流紛紛,卻是巡城兵馬們行動迅速地過來了。
新朝初立,京中全是精兵強將,能臣乾吏,京師治安極好,任何混亂都能在極短時間被撲滅,軍兵們反應快並不稀奇。
有人迅速指認,這老人是女子的親人,那兩人是強人的夥伴,自然迅速被圍了起來。
“人敢在京城胡作非為?”
二人再次相視苦笑,一左一右拉著老人,同時拔身而起,如法炮製地在一群人頭頂飛了過去。
接下來的飛奔過程,在老人的感覺上,一切都是暈乎乎地。
一會上,一會下,跑得氣喘,全身失重,昏天黑地,張開嘴想吐,又被勁風吹得咽回去。肚子裡一陣陣翻騰,背後仿佛有兩隻手抵著,一陣陣熱意傳來,身子倒又舒服了些。
隱約間,看到下方街巷之間一隊隊兵馬爭馳飛奔,那陣仗就算是他這個經歷過戰亂的人,看著都哆嗦。
他不過是想帶著孫女回老家看看,怎麽就莫名其妙陷進這種嚇死人的大事裡呢?
頭還暈著呢,迷迷糊糊聽到一聲喝:“主上……”
他努力抬眼,才看到前方一片空曠處的最中心,站著那個搶走了孫女的壞人,可憐的孫女手軟腳軟地靠在他身上,想來和自己一樣,也給這樣飛暈了。
老人暈糊糊地往前走:“丫頭……”
整個世界在他眼裡都是旋轉的,他看不清這一片空曠之後,巨大的宮門,看不見四面八方圍過來的軍士們,半步也不敢越這這片空曠,看不見宮門處,一列列衣甲整齊,軍器閃亮的精兵迅速整隊。
老人跌跌撞撞走近,失住搖搖擺擺的孫女:“丫頭……”
他來不及說後續的任何話,因為四周響著砰得一聲,大地都跟著震動起來。這是無數個膝蓋重重著地的聲音,接著是無數個聲音一並響起。
“陛下……”
老人一震,抬頭,是飛暈了吧,飛暈了吧,他看見宮門前無數士卒伏拜下去。
緊接著,遠遠圍著的士兵們,紛紛棄了武器拜倒於地。
再接著,後方看熱鬧的百姓們也拜了一地。
“陛下”的聲音不再如第一聲時那麽整齊,但此起彼伏,其間的激動,瘋狂,一聽可知。
老人隻覺雙膝發軟,身不由己也想往下跪,盡管他完全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衝哪個人跪。
帶著他一路飛掠而來的二人,歎息著上前,對著笑吟吟站在那裡的主人,深施一禮,臉上卻都是不讚同的表情:“陛下……”
這一回呆愣愣慢一拍的小姑娘,也扶著老人一起,軟軟地跪下了。
男子居然有些心虛,乾笑一聲:“沒事,沒事,我就是試試巡城營還有府衙差役們的遇事的反應,追堵的速度和靈活,看起來都不錯,都不錯……”他乾巴巴地笑兩聲。
回頭再望著這一對祖孫“嗯,這個……我是皇帝……所以,我偶爾搶一搶美女……這個,也肯定是對的,是吧”
兩個人呆呆地把眼睛瞪到最大,怔怔地望著他,然後,就聽著撲通兩聲,二人毫無意外地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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