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體不適，皇帝親自下旨，讓皇后安心休養，宮務由幾個高位妃子商議著處理。

　　這是整件事結束之後，唯一對外公布的信息，盡管沒有人相信。

　　皇后安靜地在宮裡冷眼看著。

　　看著朝堂后宮裡，皇帝的種種舉措。

　　朝中對她家族的種種打壓和牽製，宮裡內內外外，反反覆複的清查，以及皇帝好幾回親自來逼問同黨時，氣急敗壞的樣子，她一一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男人在害怕，那個掌控著整個國家至高權力的男人在害怕。

　　他永遠不理解，她如此大膽，到底有倚仗，所以發瘋一般地想要打壓後族，他不知道，她在宮裡到底有樣的人手，才能輕輕松松，做出蘭妃宮中大火，所有該殺的人殺盡，所有不該殺的人分毫無損，這樣奇妙的局面，他更害怕，有朝一日，發大火的，是他的寢宮。

　　所以，他煩燥，他憤怒，他行事操切，完全不顧忌宮裡人心惶惶，許多無辜無端被懷疑，被拷打。完全不在乎朝中紛亂，人人自危，他無心認真處理國事，所有的政務，大局，都只能為他打壓後族的目的讓步，服務。

　　皇后微微歎息。

　　那個人，也是他的丈夫。

　　年青而英俊，文武兼修，聰敏自信，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極出色的男子。曾與她花前月下，彈琴舞劍，置酒歡談，曾攜她指點山河，笑論天下，盡訴胸中富國強兵的壯志激情。

　　也曾晨起畫眉，也曾帳中噬臂。深夜裡，他的胸膛是火熱的，陽光下，他的肩膀似真能為她擔起天地。

　　多少回，他無限深情地對她保證永不相負，多少次，他眼神閃亮地說要把世間一切最好的都給她。

　　她並不真的相信，那些濃情蜜愛之時的甜言蜜語，但是，男人表情認真的承諾，聽著其實挺讓人快樂的。

　　她對他，雖然還談不上愛，卻終是有情的。尋常人的女愛，不是不快樂的，他對她曾經的信任，維護，寵愛，她其實也是很喜歡的。

　　她會做他的妻子，做他的皇后，守好他身後的家，甚至願意保護他的兒女和其他女人。

　　只要他不負她，她會為他做到的。

　　若是國家有難，若是宮廷有變，她所能爆發出的能量，她將可以為他做的事，都是他所不能想象的。

　　可惜啊……

　　皇后平靜地歎息。

　　本來一切可以不必如此。

　　她可以用懾魂術，悄悄地暗示皇帝出手殺死寵妃，事後也隻以為自己是一時氣急，忘了大局。

　　她也可以用相似的手段，令蘭妃受她控制，做出冒犯皇帝的舉動，觸怒君王而身死，別人也只會以為蘭妃自尋死路。

　　然而，她沒有這樣做。

　　她不會欺騙他，不會利用他，即使是不滿，即使是違背他的意思，她也明明白白，一切擺在明處，一切後果，只要還算公道，她就可以承擔。

　　可惜，她的心意，他不明白，也不會理解。

　　一場火劫，一次復仇，一切就變了。

　　他的憤怒，他的痛恨，不是因為愛妃被殺之仇，而是因為至高無上的皇權被違逆，而是因為，莫測的殺人手段，帶給他的恐懼。

　　那個聰明敏銳，充滿自信的男人，一旦發覺絕對的權力並不可靠，竟比尋常人更加惶惶不可終日。

　　她所有的解釋，他都不聽。

　　她說，只是她一意孤行，與家人無關。

　　可是他不信。沒有家族支持，她豈敢如此大膽，她的家人想乾，身為外戚，又有大權，還不滿足嗎，想要乾。

　　她說，逼問的是她，放火的是她，一切一切，與別人無關，可是，他不信。

　　她一定在宮裡暗伏了死士親信，否則這麽複雜麻煩的事，豈是一個女子能做出來的。

　　貴族女子所謂的兼修文武，也會挽幾把小弓，能騎馴好的馬，舞蹈一般耍兩回劍，觀賞性遠勝實用性，這種武技，能乾得了事?

　　皇帝固執己見，她隻得意興闌珊地隨意露了幾手神功，看著皇帝連連退步，看著那曾經深情款款的枕邊人，望著她的目光，如同望著妖魔與怪物，她忽然間覺得有些疲憊。

　　然而，她還是努力爭取與他正常溝通。

　　她完全理解他的憤怒，他的不快。也可以接受相對公正合理的處罰。

　　她可以接受永囚冷宮，反正挺自在，她甚至不介意被秘秘密處死，早點回小樓，也沒不好，這一世乾得這麽驚天動地，算是特立獨行了吧。

　　她也同意對家族的某些打壓，畢竟在這個時代，誅連並非是完全不合理的政策。而且，外戚之家，掌著太多權力，未必是好事。奪取權力，給予閑散的爵位，也是一種比較合理，比較溫和，比較不引發強烈衝突的手段，她甚至願意為此去說服家人保持合作態度。

　　她從沒有這樣誠懇過，以她的驕傲，也從來不曾這樣地退讓，這樣努力地爭取過。

　　她不是不想努力珍惜，保有，他與她之間曾有的溫情的。

　　然而，皇帝只是勉強一笑:“你想得太多了，此番你雖有罪，朕念著夫妻之情，又豈會過於絕情，只是略施薄懲，也好叫眾人心服，你安心呆著……等外人淡忘了這些事，朕自然放你出來。”

　　沒有讓她再有說話的機會，皇帝匆匆而去，他再也沒有來過，只是後來皇后宮看守的人員一下子多了數倍，宮裡的高手，調了一大半過來。

　　自那以後，皇后再也不曾歎息。

　　她顯示了她的絕世武功，可惜，皇帝對絕世武功的理解，仍然遠遠不足，所以，皇后宮雖然裡三層，外三層圍得緊，絲毫不妨礙，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去散步。

　　她可以輕松地翻看皇帝簽署的公文密令，她可以隨意地偷聽到皇帝與心腹的談話。

　　她清楚地知道，屠刀已然揚起。針對她家族的政治陰謀，重重陷阱，已然布好，一旦發動，就是斬草除根。

　　要給她的毒藥已經備好，當她那勢力龐大的家族被瓦解的那一刻，就是她品嘗的時刻了。

　　宮中的盤查和清洗依然在繼續，皇帝知道了皇后身懷絕技，卻依舊不相信宮中沒有皇后的死士。

　　不但是皇后家族任何一個奴仆，都不可能留下性命，就是皇宮裡，稍稍涉嫌的人，在最後也會按照名冊挑出來，全部打死。

　　這其中，包括皇后宮原本看門的，掃地的，最低等，平時連皇后的面都見不著的宮人，也包括各宮送到皇后宮的眼線，甚至包括皇帝自己安排的人。

　　皇帝殺意已濃，可笑的是，從頭到尾，堅持斬盡殺絕的都是皇帝。

　　並沒有奸宦慫恿。

　　這些年來，皇后治宮公正，大度，且對下人十分溫厚，並不刻意拉攏，只是骨子裡對閹人也一如尋常的那種尊重，哪怕是天天當奴才，心裡眼裡，只有逢迎上意和撈銀子的閹人們，也不是不感動的。危難之中，甚至有人大膽相勸，卻被皇帝當成皇后黨，也列入鏟除的名單中。

　　妃子們沒有落井下石。火場殺戮，過於震懾人心，這些女人們都嚇壞了。皇后是個瘋子，為了報仇出氣，是不顧一切的。除非確定她真的絕無生路，否則的話，還是不要去跟她做對，要不然，只要她過了這一關，回頭變成焦屍的就是她們自己了。

　　所以，沒有小人挑拔，沒有奸妃暗算，從頭到尾，如此堅定地要殺她，如此大手筆地要把與她有關的一切，全部埋葬的，只有那曾經用深情迷醉的眼，深深凝望她的男子。

　　她依然記得他火熱的胸膛，記得他那些低沉的情話。

　　她嘗試做最後的努力，可是，不管怎樣等待，那個皇帝再也不敢來看她，而圖窮匕現的日子，卻已越來越近。

　　最後的那個夜晚，她悄悄來到他的寢殿。哪怕是嚇他一跳，她也要嘗試讓他明白，她不會傷害他。

　　然而，她尚未靠近他，他就臉色蒼白，尖叫喘息著從噩夢中醒來。

　　“皇上，皇上……”侍寢的女子，十分面生，並不是宮中已有封號的任何一個。

　　她知道，最近他十分煩燥，常會隨意拉一個容貌稍好的宮女就上床，這樣毫無品昧，毫無風范，毫無氣度，只有急死，隻余欲望的事，也曾讓她十分詫異，以前的他，可從來不會如此啊。

　　另外，那些宮女似乎總是曇花一現，並沒有得到過封號，很多好象侍寢過一兩回，就不在皇帝身邊了。

　　她一般也只能晚上悄悄出來，注意的多是皇帝謀劃的大事，這種小事，並不怎麽在意，可是這一刻，她終於知道了，一夜又一夜，在一些最卑微，僅僅只是容貌稍好的宮女身上，發生了。

　　那纖弱的身子被踢得在地上翻滾著，女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只能驚慌地一聲聲哀求:“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那個剛剛奪了她處子之身的皇帝，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罵:“騙朕，騙朕，這麽多年，你一直在騙朕，你們家有企圖，把你這種高手送到朕的皇宮，你們到底想乾……”

　　她看著那個瘋狂的男人，目瞪口呆。

　　曾經，他也溫和憫下，從不苛待宮人，曾經，他也減免賦稅，救護百姓，曾經，他也對她說，他的理想是救天下人於水火。

　　而現在，他在乾……

　　那個曾經勇敢自信仁慈的假象， 只需一場驚怖，只需一點恐懼，只要對自己的權力再沒有絕對的自信，就可以如此輕易地消失掉。

　　原來，他是如此地的害怕她，害怕著他曾深愛的女人。

　　不是因為她犯法，她殺人，只是因為她強。

　　於是，無數次纏綿的床弟之歡，此刻回想，都是一身冷汗，原來，那個時候，她只要揮揮手，就能殺了他。於是，所有最美好的記憶都變成了可怕的噩夢。他只能把與她相關的一切，全部毀滅，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那永遠的噩夢。

　　她悄悄地看著他，輕輕彈指，砰得一聲，有人倒下，但她已經頭也不回地悄然而去。

　　身後，仿佛有人驚呼，有人大喊，有人慌亂地跑動，而她只是在昏沉的月下獨行。隱約的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如同她即將步入的黑暗。

　　(書上寫著夫妻吵架，現實中，家裡的情況也差不多糟糕，書上的情節，可以寫得絕決，寫得爽利，寫出你不負我，我不負君，你若負我，百倍相報，書上，可以寫，你即無心我便休，然而，現實中哪能如此灑脫，如此乾脆。書上所有的僵持，所有的困擾，所有的等待，可以短短幾行字，寫不過是幾分鍾，看的話，也許只要幾秒，而現實裡，那些時光，真真度日如年，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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