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號的商隊,並不象看起來那樣弱小,無力。
雖然正式的護衛只有八個,但全隊四十人,上至掌隊,下到夥計,都悄悄地或摸或掏,把長長短短的木棍拿好了。
隨便一塊長點的木頭就能削出來的武器,官方也不可能禁止得住,這才是民間打架鬥毆,最方便最趁手最常用的工具。大成號裡常走商路的人,都有心理準備,也有足夠的勇氣跟土匪強盜打硬仗。
就連凌退之都不怎麽慌亂。他腰上還有劍呢。
他是士人,可以合法帶著劍滿世界走,劍術雖是花架子,真要打起來,兩三個人,他也是不在話下的。他以前一個人天涯飄零,也不是沒碰上過凶險,膽色遠比常人要強。
才十二歲不到的凌松澤都沒亂了方寸。大家念他是孩子,讓他退到隊伍中間去,他也不逞強,默不吭聲就退了。
只是雙手死死抓著棍子,用力之大,手上青筋都起來了。
當年同三條野狗打做一團,隻為搶一個破爛肉包子。區區小叫花被逼出來的野性和勇氣,並沒有被三年的安樂生活磨滅。
他人小力弱,真要逞強在前面衝鋒,反是要給大人們添累贅,但躲在後頭,乘著別人不注意,抽冷子,打悶棍,估計全隊上下,連著會功夫的護衛,也未必比得上他。
他越小,別人越是看輕他,他能做的事就越多。
骨子裡,他最清楚,什麽叫弱肉強食,什麽叫你死我活,真拚上了,全隊上下,除了那幾個當過老兵,殺人見血的,怕是沒幾個人,能比他更狠。
然而,強盜的聲勢,還是嚇了他們一大跳。
呼啦啦,衝出大片大片的人,“衝”“搶”之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刀劍的寒光倒是沒見多少,大部份強盜拿的只是鐵叉,木棍,破柴刀,甚至有人隻揚著一把小菜刀。
但是,架不住那人多啊。幾百個人影,呼啦啦一圍過來,人越多膽愈壯,那號子喊得越發響亮,連商隊的騾馬,都不安驚恐起來。
來的人太多了,不對勁。
韓子施眉頭一皺,沉聲喝:“先護著我。”
話音未落,後方給商隊押陣腳的兩個護衛飛躍上前,舉好武器,架式嚴密地護在韓子施身前。
沒有人覺得,韓子施膽小怯懦,事實上,不用他吩咐,商隊成員,都紛紛改變隊伍陣型,在韓子施面前布下一層又一層的防護。一時間,數輛大車都沒有人看顧了。從經驗豐富的掌隊,技藝出眾的掌車掌鞭,到最小的夥計,都忙不迭拿起武器,死死圍護在韓子施身邊。
大家都有些驚懼,乘著四面八方的人還沒衝到面前,掌隊已經疾聲喊:“東家,要不然,這批貨就先給他們,我們退走吧。”
大成號一向有跟強盜打硬仗的勇氣,哪怕這次來的人多得離譜,他們也不會輕易退縮。
可是,東家在這呢。
他們不怕死,,但他們怕東家。
他們之所以敢於應戰,勇於護隊,就是因為,有東家在,大成號不會讓忠心的夥計,白白流血,白白犧牲。要是東家死了,他們就算拚了命,又有誰知道,誰在乎。他們就是死在這裡,家裡的妻兒老小,又有誰來保障。
所以,哪怕是十來歲的跟車小學徒,這個時候,都有勇氣,跳起來,用胸膛迎接砍向韓子施的鋼刀。
然而,有勇氣的,並不止是他們。
黑壓壓數不清的人頭,潮水般呼啦啦湧來的人流,
每一個人看著龐大的車隊,眼睛都是紅的。 他們也有妻兒家人,那些骨肉至親,挨著餓,就等著自己這一票買賣,換錢換糧,換一家人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這些本性憨實,又因為客串強盜,而添了幾分勇悍之氣的農民們,也一樣敢於死戰,勇於死戰。
站在前方列陣掩護的六名護衛,額上全是冷汗,但一個後退的也沒有。
“我們先頂著,東家你快跑?”
要想全隊人逃走,是不可能的,他們長途跋涉,人力,畜力,都已經疲憊,這些人卻一直埋伏著,以逸待勞。除了韓子施凌退之馬匹不錯,有機會逃走,其他人,都只能留下來死戰。
可是,韓子施神色冷冷,一點拔馬轉頭的意思也無。
眼看再過片刻,強匪們就要衝過來,血戰不可避免。掌隊一咬牙,也不管韓子施的意思了,猛得跳上馬車,站到高處,張開雙手大喊:“貨全留給你們,不要打,大家以和為貴!”
然而,沒有用,因為幾百人呼嘯的大喊聲,讓他的聲音,連自己隊裡的人都聽不太清楚。
群盜之前,有四五個人,大喊著舉著鋼刀,領著眾人衝鋒。
“大家殺啊,大成號的人,一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打服了,不後退的。”
“大家加把勁啊,替我們死在大成號手裡的弟兄們報仇。”
有人的口號更加簡單直接。
“上啊,搶錢,搶糧,報大仇!”
搶大成號的東西,必須要經過血戰,這是強盜們心中已經默認了的事實了。
一般的小股強盜早就不會打大成號的主意了,但即然他們現在人多勢眾,十拿九穩,自然是要搶到底的。
這股子氣勢一起,凶性一發,幾百人大呼大叫著衝鋒,正常人的心智都會被這種恐怖的殺戮氣氛所影響,就是聽清了掌隊的大呼大叫,怕也沒幾個人會停下手了。
眼前著轉瞬間,血戰就要爆發,韓子施沉聲道:“把貨掀了。”
雖然不明白東家這話的意思,但大家執行地還是極為迅速的。
兩個護衛動作飛快,跳起來,鋼刀猛砍,轉眼間,那油布,繩索,就被直接砍斷,大車上堆得老高的箱子,轟隆隆往下翻倒,都不用大家去直接費力費精神去開箱的,就有好些箱子自己震開,震裂,震散。
這時,亂匪強盜們,離著護衛們組成的第一道防線,也就幾步之遙了,然而,所有人的動作都變緩下來,有的人當場就愣住,有的人高舉的武器也放下來了。
本來奔騰呼嘯,一泄如虹的氣勢,就這麽散掉大半。
這個時候,哪怕是韓子施下跪求人,或是拿出大筆的銀子往外扔,這凶性已發的強盜們,怕也是不會輕易住手的。
畢竟順風仗是最好打的,落水狗大家是最願意揍的。自己佔盡優勢的戰鬥,沒有人會回避的。
再說,強盜們確實跟大成號有些過結。
這仇說大,其實是不大的。
不是每股強盜,都跟大成號死拚過,更何況,他們也確實不是專業強盜,以前打的就算是所謂硬仗,雙方躺下的死人超過十個,基本上,強盜們就要放棄了。
就算是同一股的強盜,彼此也不是很熟,都是四下裡拚湊出來的窮漢,不是真正天天在一塊的兄弟。何況,這一次行動,是許多股人湊到一塊。
嚴格來說,報仇其實是談不上的。
但就算沒有死仇,也沒有哪家強盜會喜歡大成號,借著這個機會,狠狠地打擊大成號,讓人們知道,跟他們放對,沒有好下場,大家發財之余,也出口氣,是沒有人會反對的。
可是,韓子施掀出來的,不是銀子,是商貨。
這次行動,報仇也好,立威也好,都只是附帶,大家主要還是為了搶東西,活命。這批貨的真實內容,關系到所有人的收入,得益。大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就連當先喊著口號,領著大家衝殺,故意勾起眾人凶性的一乾小頭目們,都不由瞪圓了眼,望過去,然後,巨大的失望湧上心頭,更何況那些沒見識的農民了。
這批貨不是不值錢,是太值錢了。
一匹又一匹閃亮的絲綢,就那麽散落在泥地裡。
一件又一件十分漂亮奪目的瓷器,破碎在箱裡箱外。
各式的貂皮,虎皮,厚厚重重,華麗亮眼。
許多精致奢華的漆器,滿地亂滾。
連最小的妝盒,最輕的折扇,隨意一眼掃過去,外觀的精致華麗,小巧奇趣都令人印象深刻。
這裡隨便一個最小,最不起眼的東西,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連問價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才一車的貨就這麽昂貴,這麽精美了,這七八車貨,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可是,這對強盜們沒有用。
從首領到小嘍羅,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沒精打彩,十分失望。
強盜們搶東西,最喜歡直接搶銀子,實在不行,糧食,鹽,這是最受歡迎的。再次一點,就是相對普通,尋常,容易脫手的貨物。可以很快換成錢。
這麽昂貴精美的上等貨,可真是要了命了。
普通的商家,絕對收不起,有錢的大商號,專賣高級貨的商鋪,倒是收得起,但事實上,這樣的貨物,幾乎就是這些商號商鋪定下來的。總不能到人家店裡去推銷,你從人家那搶來的貨吧。
這種奢侈品,看著雖好,但不頂吃,不頂用,要脫手,簡直千難萬難。
當然,如果有足夠的耐心,等很久之後再出手,又或是派人去外地,慢慢銷賣,倒也是可以的。
但大家都是等米下鍋的窮人,哪裡又耗得起。
巨大的失落湧上心頭,大部份人又急又氣又懊惱,就是戰意全無。
為了這種換不了錢的東西,去跟大成號不要命的家夥拚命?
農民們雖老實,那也不是蠢蛋。
甚至有人當場就追問起來。
“老大,不是說有銀子嗎?”
“聽說這批貨,全是最好的精鹽啊?”
“我還聽說是糧食呢,這怎麽回事?”
“天啊,我老娘病在床上都一個多月了,就等我拿錢去抓藥啊。”
“我可憐的娃,都餓了兩天了,我出門時跟我老婆保證了,一定帶吃的回去。這可怎麽辦啊。”
這個時候,無組織,無紀律,業余兼職強盜們的弱點就顯出來了。
前面幾步外,就是商隊那拿著刀的護衛,他們卻只顧得氣急敗壞找各自的大哥。
各股強盜的老大們也有些頭疼,轉頭轉腦,要在人堆裡找趙二虎。
趙二虎腦袋上也在流汗,
這算什麽事啊?
一般情況下,強盜出動,確實是會打探對方運什麽貨。
可這一次,他的真正目標是殺人,哪會費力研究大成號運啥貨。
他只是把所有能叫來的隊伍人手都叫了,要引誘別人來,自然是拿最容易讓對方動心的誘餌最方便。反正不混戰一場,是不可能把東西搶下來的。等他乘亂殺了韓子施,這些貨一打開,他最多說情報錯誤,大家還能殺了他不成。
可誰能想到,雙方還沒接觸,韓子旋自己就把自己的貨給掀了。
刹時間,氣勢如虹的衝殺,就被瓦解了。
這氣勢可鼓不可泄,大家殺意己盡,誰在乎跟大成號那點子小仇,隻關心自己和家人,盼著的吃喝嚼用在哪裡,就算還有幾個不太甘心的人想打,想鬧,在眼下的混亂中,暫時也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強盜們這一亂,商隊裡也是很吃驚。
被幾百強盜這麽圍著,跟正隊人馬,相隔也才十幾步,他們就這麽自顧自吵鬧,追問,這種混亂太不可思議,讓一向紀律嚴明的大成號商隊都看著發傻。
可是,大家也不能就這麽乾站著等人家吵完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韓子施。
輕輕淡淡一個命令,把這幾乎必死絕境扭轉的東家,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韓子施只是冷眼看著眼前的混亂, 心中冷笑。
看起來,這幾百人一片混亂,幾乎有內哄的跡象,但只要他們的商隊一動,不管是向前,還是後退,就會立刻把強盜們被分散的注意力集中起來。
就算要內哄,強盜們也要先處理好商隊這個大患。
而商隊乾站著不動也不行。
不管在暗中策劃這件事的人躲在哪,這一時的驚變,或許讓他沒能立刻準確地應對,但時間一長,必能想到別的法子,繼續製造混亂,以便他混水摸魚。
正好,躲在人群中的趙二虎,靈機一動,低聲吩咐了幾句。
一個心腹立刻在人流中,輕輕巧巧,盡量不驚動別人地,衝到最前方離商隊前鋒護衛們隻兩三步的地方,咬咬牙,拿刀往胳膊上一勒一拉,嘴裡正要發出一聲慘叫:“大成號的人下黑手……”
卻在這剛剛弄傷自己,慘叫將發而未發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倏然響起。
此時一片混亂,不少人都在追問著,議論著,不少人還有懊惱的歎氣,聲音雖多,但混亂嘈雜,那個刻意提到最高的聲音,便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邊。
“大家聽我說。”
(作者的閑話:今天有點事出門去了,更新時間就晚了兩個來鍾頭,汗。另,這幾天一直在看新聞,溫州撞車事件,實在叫人揪心,尤其是看到那失去父母的孩子,還要掙扎在死亡線上,看到苦苦在廢墟上尋找懷孕妻子的丈夫,真是讓人難過,希望這次的事件,真可以一直追究到底,還所有受害人一個明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