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把功德數目,和善人的名字,分出高低標明出來,固然是為信眾揚名,但也同樣有刺激信眾們多花錢的用意,且功效確實不錯,至少這一次,不少人受刺激了。
這裡是府城,有錢有勢的人不少,千金一擲的人家,也不缺,大家在各個方面攀比,那是常有的事。輸輸贏贏,也不過就是一時之氣,當不得大事。
但是,誰願意輸給一個寄人籬下的女人啊。
府城不是渭城,對於韓凌兩家的糾葛恩義,大多數人不是很清楚,就算是商人們對於大成號這位新東家的底細打聽得十分明白,也不會對此有太深的感受。
無疑,凌松澤對韓諾夫婦是極好的。
他確實努力做到了,不分凌家韓家,咱們是一家的諾言。
但畢竟,所有的大成號產業,房契地契,種種文書,寫的都是凌松澤的名字。
而且,這還是完全名正言順,理直氣壯,一點不用虧心,半點不用擔心被人指責言不由衷的。
因為韓諾畢竟背了抄家的大罪,雖然現在說是減免了罪責,抄完家就不追究了,但官府的話那是不能深信的,真把這潑天的產業給了韓諾,哪怕只是分家,那都不安全。
哪天朝廷忽然間又想殺富了,大大方方說一句,當年沒抄乾淨,你隱藏了財產,然後,輕輕松松,把凌松澤這幾年奮鬥得來的東西,通通拿走,那就虧大了。
所以,凌松澤再賺錢,也不敢明著把產業寫到韓諾名下去。
韓諾夫婦的一切衣食用度,都和凌松澤夫婦同一標準,甚至可能更高,凌松澤和大妞自己都未必會過份奢侈浪費的錢財,韓諾要取用,凌松澤都是隨他心意,問都不會多問一句的。
但日子過得再好,手頭再寬裕散漫,那錢終究不是在他名下的。
哪天凌松澤變了心思,或是,哪天凌松澤不能再提供保障,他們夫婦的富貴安逸,便是一場空。
當年韓子施逝去,凌松澤獨掌大成號時,韓諾夫婦也是從來不問大成號事務的,但至少人人知道他們是東家,哪天他們想問,那是完全名正言順的。也正是因此,哪怕文素秋沒有明面上反對,但她最細微的態度,依然能給凌松澤造成一些小麻煩。
而現在,凌松澤倒是不介意他們過問事,可韓諾反正是不管不問的,而文素秋也再不多說多看,這固然是自省與避嫌,也同樣是,當初管理韓記大成號,給家中帶來滅頂之災後,她心有余悸,再不敢管宅門之外的事了。
如此一來,他們夫婦,看著倒象是只花錢,不乾事,在家裡地位挺尊貴,其實根本沒有權力,雖然是高高供著,但骨子裡,何嘗不是另一種寄人籬下。
韓諾或許感覺遲鈍,不知道,又或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但文素秋明顯是感覺到了,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凡事退讓,越來越少參予夫人們之間的交際。
誰樂意讓這麽一個存在感幾乎等於無的隱形人給比下去啊。
府城裡有錢的夫人們都很不高興。
不就是一千兩嗎?誰拿不出來啊。
要是給自家人做做法事,祈祈福,這銀子扔了也就扔了,不過是給孤魂野鬼們辦法事,用得著這麽大手筆嗎?
大家即不甘心跟著文素秋那樣扔錢,卻更不甘心,讓只剩一個空架子的女人壓一頭,這在一起說話,那酸氣也就越來越濃了。
“早就聽說韓夫人仁善厚道,在渭城裡,年年往外灑銀子,
果然名不虛傳啊。” “給了也就給了吧,不過,這銀子,也是大成號付吧,怎麽那弘光寺的功德本子,只寫韓夫人,卻是半個字也沒提到凌夫人,這也太過了些……”
“咱們有了余錢,行行善,幫幫人,那是應該的,可也要有分寸啊,男人們在外頭賺錢不容易,我們女人替他們掌著家,更要珍惜他們的血汗……”
“咱們這些替男人管著家裡的女人,本來就是珍惜的,可花著別人錢的人,那又怎麽珍惜地起來……”
各種各樣的聲音,你一言,我一語,慢慢悠悠,腔調怪異。
大妞只能訕訕地,無力地解說兩句。
“弟妹以前在渭城,到名寺大廟施舍,一向是這個數的,這回,倒也不是故意的。”
“可現在,不是以前啊。這府城,也不是渭城。”
“原來韓夫人,向來是這麽大的手筆啊,也怪不得當初險險敗了大成號。”
“當年用的是她自家的錢,現在用的,不是你家的錢嗎?凌夫人,你也不能太面活心軟的,有的事,還是要說說,擋擋的。”
“沒關系,沒關系……凌大哥說了,他們愛怎麽花錢都成,錢能買個高興,為不買……”大妞忙不迭地說。
“凌夫人,凌財東講義氣,重恩德,拉不下臉來,可人家不跟他講義氣,不肯替他著想,咱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直這麽吃虧下去,我們女人,一身一心,都屬丈夫,這個時候不替他分憂,不出面做這個醜人,還能乾……”
四周的勸說,一直沒有停過,大妞隻努力微笑著聽,不知道自己的眉頭已經越皺越緊了。
當初她只是個笨丫頭,這樣的場面,應付不過來,這些有錢的夫人,也不知道怎麽陪著寒喧。
硬著頭皮上,其實也歷了不少磨折,吃了不少啞巴虧,才慢慢地適應過來。
在渭城時,哪怕回了韓家大宅,還是過著相對簡樸些的日子,可到了府城,要把大商家的場面氣派撐起來,要把大成號的底氣鼓起來,卻是刻意地買下連綿宅祗,諸多下人。
漸漸地,她也慢慢習慣,被人服侍,趨奉了,雖然家事仍由文素秋管著,但她的意見只要說出來,文素秋是從來不駁的。
接觸了那麽多人,那麽多事,數載光陰,當年直心眼不識字的小丫環,總算變成一個象樣點的商家太太了。
就算依舊不認得字,她的心裡,也是有一本帳的。她對財富,也漸漸有了明確的概念,也知道一千兩銀子,是一個怎樣的數字。
要說對這事完全沒意見,那是不可能的。
凌大哥從不管著他們花錢,她也是同意的,都是一家人,分彼此。
一千兩銀子,要是買屋買地買首飾,她也不想說,可就是拜個菩薩便隨手舍出去,這……這也太……
大妞在人前還努力地維護著文素秋,可心裡其實也是別別扭扭,不痛快的。
這錢,可是凌大哥費心血掙來的。
大成號雖有錢,也不必這樣糟蹋吧
她知道,文素秋或許不是故意的,當年,在渭城裡,凌松澤還管著全部大成號,韓家仍未沒落時,她也是這麽揮揮手,就到處施舍行善的。反正結帳的總有凌松澤在,她頂著行善的好名聲就成了。
那時,她不過是個小丫頭,對這種事,自然是沒意見,沒感覺,沒想法的。反正是韓家的錢,是大成號的錢,韓家的少夫人愛怎麽用,就怎麽用。
可現在,那真是聽著就叫人不痛快啊。
凌大哥雖說不分彼此,都是一家人,可是,現在的大妞已經知道,本意再好,這個彼此之分,終還是有的。
真奇怪,弟妹她其實不是那麽輕狂的人啊,為還象以前那樣隨便花錢,還有少爺……啊……
雖然已經可以順利改口叫文素秋為弟妹,但是,叫了韓諾十幾年的少爺,卻還是沒能改過來。只是在患難時,幾個人住在四合院,所謂的少爺,仿佛也只是親人的另一個稱呼,並不覺得隔膜,可現在……
大妞在心裡暗中歎氣。
少爺也是奇怪,雖然他一向是不拿錢當錢的,可以前懶洋洋的,哪裡有精神有力氣有時間去花錢,怎麽現在,天天這麽大手大腳的……
到底是多少年的感情下來,縱容著韓諾,包容著韓諾,幾乎成了當年韓宅世仆們的習慣了,大妞這念頭隻略略轉了轉,便又怪責到文素秋身上去了。
想來都是她的影響,少爺只是不願意拒絕她吧。
對文素秋,大妞其實是沒有太深感情的。
本來雙方不過關系平平,保持著客氣就好。哪怕是後來患難時堅決支持,那也是看在韓諾份上,並不是同文素秋關系夠鐵。
如果他們有過極漫長,極艱難的患難相共,或許,還能培養出足夠深厚的關系,但凌松澤實在太能幹了,當年在渭城,真正艱難困窘的時間其實很短,凌松澤就把局面一點點扭轉過來,大家又重新慢慢富足寬裕起來。
沒有足夠的時間沉澱,她與文素秋, 剛剛真正友好起來,便又因生活改善得太好,關系又再止步不前了。
所以住著這樣的大宅子,好幾天不見面,也覺得正常,有事,讓下人互相傳話,也沒覺得不好。雙方維持著一定的感情,但要說深厚,那自然是遠遠談不上的。
所以,這些夫人的話,還是輕易影響到了她,她口中雖然還在努力反駁著,心裡卻也同樣在盤算著。
這樣下去,確實不好。
要不……找她說說……
自然是不能叫她難看,不能叫她難受的,錢自然還是隨便花,只是提醒她,太浪費的事,還是少做……
唉,這話多得罪人,凌大哥也不會讚同的吧,他對少爺夫婦的要求,總是盡力做到的,可是……為了凌大哥好,得罪人的話,有時候,也隻好我去說了……
大妞皺著眉頭,胡思亂想著,卻渾然不知,當這凌宅笙歌華宴,笑語喧嘩之時,百裡之外的古道上,大成號眼看著就要回家的商隊,被人攔在路上,再不得寸進。
她心心念念,想著怎麽為她的丈夫,把家中一些隱隱不安定的人或事,做最好處理之時,她的凌大哥,卻在無數的兵刃交擊聲中,慘呼怒喝聲裡,拚盡全力地……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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