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探親?”聽韓諾提起此事,凌松澤有些詫異,卻又很快釋然。
這必是文素秋的主意了,剛剛發生了這麽一件事,他們覺得不自在,避開一陣,也是好的,何況……他們不在的話,那件事做起來,或許更容易些,韓諾也可少受些責難……
他沉吟了一會,便點了頭。
為了這回出門,家裡準備了好幾天,除文素秋選的隨員之外,凌松澤也特意挑了最得力的人手跟著陪著。
那日,凌松澤一路送出城去,同行了數裡,方才勒了韁繩,叮嚀道:“你一向不擅俗務,此行回去,要有應付不開的,就問問幾位管事,派了他們與你同去,為的就是替你操心那些瑣事,你隻管同弟妹好生散心,別的,也不必操勞。”
韓諾點了點頭,依舊不說。
凌松澤靜靜地挽著韁繩,看著他們車馬轔轔,漸行漸遠,忽得提高聲音大喊:“不用擔心,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韓諾在馬車上,沒有回應。
凌松澤在馬上久久遙望,直到車馬再不見蹤影。這麽多年,總是他飄然遠行,韓諾在家裡送他。一次又一次,不管生意做得多大,走得路有多長,背後有家,有親人在等待著,千裡萬裡,總會有歸來之日。這卻是第一次,他留在原地,靜看著韓諾慢慢從他身旁遠去……
他搖遙頭,努力忽視心中那莫名其妙空蕩蕩的感覺,徐徐拔馬回轉。
此時出城漸遠,他意興闌珊,信馬由疆,慢慢回程。
府城繁華熱鬧,城裡來往行人無數,城外的道路,也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但那些熱鬧,通通於他沒有關系。
遠方青山疊翠,間或隱隱有墓碑的一角遙遙可見,府城大部份人,最終都長眠於那處山林之中。知府大人的如夫人,在那方山林間,也有一處風水好穴……
凌松澤默默駐馬,遙望那個方向。
想著琴姬死前的執念,黯然無語。
曾經,他怨恨過琴姬,這女人何其多事,要麽就不做,即然做了,又何苦那樣拖拖拉拉,抓著所謂的良心不放手……
然而,經過了這場大變,每每想起他的兒子,就那樣理直氣壯地在韓諾面前拍碎桌子示威,義正辭嚴地指責韓諾敗家,他就覺得心裡發顫。
忽然間,他就理解了琴姬的矛盾,琴姬的不忍。
只要不是真正天良喪盡的人,就不可能對這樣的事熟視無睹。
他們佔盡了韓家的便宜,從手指縫裡再漏些好處給韓諾,在天下人眼中,卻是韓諾不知進退,不識好歹,厚著臉皮,佔盡他們的便宜。
凌松澤深深歎息,一直以來,他和琴姬總是用他們為韓家出過力,他們用他們的才能回報過韓家的恩義,來掩蓋忘恩負義的真相。
其實,道理他們心中不是不明白。
可以有無數個琴姬,無數個凌松澤,不一定非是他,也不一定非是她。
韓家選擇了他們,給了他們機會,無論他們出過多少力,做過多少事,得到的恩義都是不容抹煞的。
沒有韓家撐腰,琴姬再美麗多才,也不過紅顏飄零,受寵一兩年,之後或老或死或病,天下間,不會有人在意。
沒有朝家的支持造就放權,凌松澤有再多才華,又往何處去施展。
說,當年分家,韓諾所有的財富都用來救命了,他自己也散了一半家財,現在所有的一切,本來就該是他名下的,都是他辛苦拚搏來的。
可沒有大成號多年的口碑,多年的人脈,多年的生意網,他能以一個殘缺的大成號,發展地那麽好,那麽快?
韓氏大成號雖然倒得極快,但正因倒得太快,遺留下來的大片的空白,大批老客戶,最後都順理成章地讓他的凌氏接收過來了。
若是韓氏不倒,整個安定府的生意就是那麽大,他凌氏再怎麽擴張,也不可能搶韓家的生意,事實上,就算沒有那場禍事,他手裡半家大成號一文未損,也一樣是不可能發展成現在這樣一家獨大的。
正因為韓氏倒了,才有了他凌氏的機會。
說他凌氏沒有佔韓家的好處,反而一直在不惜血本地幫韓家助韓家,才是真正佔盡便宜還要賣乖。
更何況,當年那場禍事,本來就是他一手操縱。
而今,韓諾變成依附他而生,靠他圈養之人,私底下的那些流言有多麽難聽。那些因為財富而紅著眼睛攀附到大妞母子身邊的人,天天上躥下跳著說些,做些,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總以為當年他大大發作了一番,總能有震懾作用。
總以為有他護著,一些閑言,韓諾反正不介意,而文素秋……他其實並不是很在意她的感受。
但是,那些話,不說在他耳邊,他不會知道有多刺人,那些事,不真的爆發出來,他不知道有多麽讓人難堪。
那些人,那些話,總會盡量避開他的耳目。但琴姬卻是局外人,沒有人會太過顧忌琴姬,想必,那些閑言碎語已經聽得太多,多得但稍有一點殘余天良,便無法安然自若。
事實證明,所謂的,你的財產我幫你保管,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不敗家,為了你的妻子不敗家,我會把你照顧好,不會讓你吃苦頭,這種話,從來都是巧取豪奪他人產業之後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那有限的維護,擋不住世情如水,他那所謂的照顧,防不住人情炎涼。
凌松澤深深歎息了一聲,他知道,斬斷世人非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韓諾花的全部錢財都屬於他自己。
當年,大難過後,如果他肯重新把大成號再一分為二,不會有任何人阻礙他。大妞,嶽父母他們也都會支持他。世人也只會讚他高義。
以韓諾的性情,也只會把生意都交托給他管。
發生了這麽多事後,文素秋也絕不會再多說,多做。
他依然可以重新回到韓諾生命裡最重要的位置,他依然實際掌握著大成號的一切權力。
而最終的利益一分為二,韓諾所得的那一分,再怎麽揮霍,都綽綽有余。
在當初大成號大難過後,正艱難窘迫時這樣分開,不顯山不露水不扎眼,也不會有任何人反對,形成即成事實後,這麽多年下來,也不會有人說韓諾依附著凌家,韓諾靠凌家養而亂花凌家的錢,大妞他們同韓諾的感情,也不會因為夾雜了太多利益,而漸漸變質變味。
可是,當初他沒有這樣做。雖然借口是防著官府,但他心裡明白,不過是貪心不足,不過是霸道地想要掌控一切罷了。
如果不是發生這次的事,也許他還會永遠這樣地裝糊塗下去,但事實卻逼得他不能不做抉擇。
他不能讓這種事再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韓諾眼前所謂的安逸,不過是靠著他一個人強力的維護,而這世上的意外,太多太多了,他自己的身體也不是非常好,這一番就是險死還生,萬一他有事,大妞和平安只怕……
凌松澤心中苦澀,平安也就罷了,可是,連大妞也未必一定會真正善待韓諾,這樣的事實,更叫他不能再遲疑下去。
大成號必須再新再分割,就算是生意不分,分紅也是要分的。
他得失心極重,也要為妻兒留下足夠的利益,但無論如何,重新把本來就屬於韓諾的那一半還給他,還是做得到的。
這段日子以來,拚命地完善大成號的制度,為的就是將來,韓諾接手的一切,能長保興旺,其實這番苦心,為的不也同樣是平安。
這世間,前人立業後人敗的事還少嗎?只有世代相傳最好的制度,不會有有世代相傳,每一代都出最好的人才。
大成號在安定府聲名赫赫,多少人悄悄注視著。
他今日能善待韓諾,自始至終,言行如一,他年有難,未必沒有人肯概然相助平安。
畢竟人心多向善,這些年來,他的成功,與他義助韓家的美名,與世人對他德行的認可,其實也是分不開的。
只是,這樣巨大的財富,就如此生生割舍了去,哪怕是他,哪怕心中明白,這是對他和韓諾來說,兩全其美之法,卻也在有意無意中拖延著。
將心比心,才真正明白,當年韓諾以一半家產相贈,是何等地千金一擲無吝色。
當年,他並不曾更多地被韓諾感動,他甚至還隱隱覺得理所當然,當之無愧。
直到今日,自己的遲疑,不舍,猶豫,一一顯露出來,回想當年,方倍覺羞愧。
甚至,直到今日,對比著大妞一點點地變化,才驚覺,當初的文素秋並不是最可憎可恨的,
以她的身份,站在她的位置上,聽著有關他的所有閑話,有那樣的擔憂,並沒有不對。
而事實其實也證明了,她對他的不放心,其實並沒有錯。
他竟然在今時今日,才真正完全地理解了,體諒了文素秋,這想來,其實是一種諷刺。
而且,原來他的妻子,其實還不如文素秋。
當年,韓諾白白把自家產業給他一半,文素秋沒有阻攔過。
而今,他不過是想把屬於韓諾的,僅僅隻還給韓諾一半,這其間的阻力,卻是超乎尋常地強大。
與大成號利益相關的官員們,不會喜歡大成號再這麽的變來變去,就算他一再保證將來大成號依然由他管理,和大家的合作,依然不變,只怕大家也不會樂意。
至於大妞和平安,自然也是未必願意的。
雖然他下定決心的事,他們不願也不成,但夫妻父子,總沒必要弄得太僵,還是要慢慢說服的。
大成號內部,也會有許多不認同的聲音,需要他去一一說服,慢慢安撫。
現在的大成號已經是一個龐我大物,有了自己的意志,懂得維護自己的利益,就算是他,有很多大事,也不能輕易一言而決的。
所謂的分割,必然是一件極繁瑣,極麻煩的事,
韓諾如果還在這裡,怕會被推到風口浪尖,或攻擊,或討好,或反對,或妒忌,總會有人鬧到他面前去,尤其是平安,年少氣盛,誰知會不會做出更無禮的事。
借著回鄉探親,讓他們避開這風波,自是好的。
這一路,凌松澤心思紛亂地想著,默默地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韓諾回來之前,完成這件大事。
琴姬臨終前到底有沒有告訴韓諾真相,他不知道,但只要韓諾不提,他就永遠不問。
曾經做過的錯事,已無可更改,但他不是不能彌補。
屬於韓諾的,應該還給他。
他會照顧他,他會保護他,他會為他打理看顧產業,但是,韓諾是獨立的自由的人,韓諾擁有自己的完整的財富,而從來不是只能靠他恩澤蔭護的。
等韓諾從渭城回來之後,就再不能有人在背後,指著韓諾說好些閑話了。
韓諾再想怎麽花錢,用的每一文都是他自己的。
凌松澤在馬上抓緊韁繩,無意識地握拳。
還好,他知道自己錯得如此徹底還不算太晚。
還好,現在挽回的話,還不算太晚
小諾,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這樣滿懷期待地想著,他這樣理所當然地相信著。
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命運大多數時候,都不會仁慈到,給你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彌補所有的錯誤和遺憾。
(歎息,寶寶的病終於拖成肺炎了,聽到醫生的診斷,一整天我都是恍恍惚惚的,並沒有拖拉啊,從發現寶寶生病那天開始,就上醫院了,其間反覆,看了五六次大夫,各種檢查,藥劑,都沒有少過,怎麽就耽誤病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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