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教授想不到,這一世,阿漢抱著如此消極隨意的態度,卻還可以活得這麽自在,這麽安逸,活得……這麽長……
是的,長大成人,到了能夠娶妻生子的年紀,於旁人是尋常事,於阿漢來說,這一世,卻已活得太長,太長了,長得連阿漢自己,都有些微微的詫異。
這樣寧靜的生活,所有的風雨,都被韓子施一肩挑了,人心的難測,人性的複雜,世情的艱險,通通與他無關。在韓家安靜的院落裡,自有他的憨夢之地。
韓子施縱容著他的懶散,他的無為,縱容著他,如此簡單地活著,沒有望子成龍,沒有沉重的希望和期待,發現他遠超於常人的記憶力,沒有大喜過望,借題發揮,想象著輝煌燦爛的前程,而只是任由他選擇這樣不思進取的人生,且一昧支持著。
塵世風波惡,他在,他便為他盡擔,有朝一日,他若不在,他總要為他找一個穩妥的,可以擔起風波的人。
然,恩義也罷,信諾也好,把希望單純寄望在一個人的道德與感恩上,從來都是危險的。
韓子施對韓氏族人,一手打,一手也松松扯著,並不斬斷聯系,韓子施苦心孤詣,為兒子挑選妻子人選,都是為著牽製,為著將來他若不在,情況不至於一面倒地隻由一方控制。
他這般費盡心機,萬般謀劃著,如此複雜的事,阿漢其實看不懂,但他至少知道,韓子施這樣一天天耗盡心神,都是為了他。
韓家的錢,越來越多了,對將來有所保證的同時,卻也有了更多不安定,更加難測的未來。
如果韓家沒有那麽多錢,族人們不會那樣血紅著眼睛,心中的惡念一點點萌生,如果韓家沒有那麽多錢,或許凌松澤會可靠很多,叫韓子施放心很多。
阿漢沉默著看著那一切,他那聰明的父親,知道提醒他小心地隱藏著超強的記憶力和力氣,隱藏起他奇妙的學習力和模仿力,但是,他自己卻還是把無法掩飾的財富,暴露在世人眼中。
阿漢其實是知道的,並不貪財的韓子施這樣聚斂著財富,是為著兒子將來可能發作的,血脈中遺傳的恐怖病症做準備。
他其實可以告訴他,我不怕生病,我有最強大的力量,什麽病魔,我都能從身體裡驅趕出去。
他知道,韓子施那樣地多方謀劃,慢慢形成奇妙的平衡,為的就是他將來仍舊有安逸自在,不理俗務的生活,不必受人欺凌,不必困於生計。
他其實可以告訴他,不用擔心我被人欺負,我比你以為地強大許多,那些你覺得很麻煩的人和事,也許我只是隨便對著石頭拍一掌給他們看,就能輕易解決了。
然而,他什麽也沒有說。始終只是沉默地看著。
看著他忙忙碌碌,雖然,他會在某個夜晚,悄悄去溫暖他因氣血不足而冰冷的身體。
看著他耗盡心力,雖然,他會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讓絲絲縷縷的真氣,活絡他漸漸僵硬的血脈。
很多時候他望著他,那些話明明就在嘴邊,可是,終究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依舊看著韓子施,把他當做弱者,當做一張白紙般不知世情的純真孩子,全心全意地呵護著,守衛著,為他的將來計劃著。
或許,也只是不知道怎麽說吧,他怎樣解釋他如神如魔的強大呢?
前一世,即使是生身之母,在發現他的恐怖力量後,看他的眼神,亦如望著妖怪。
太好的記性在許多時候,並不是好事,那樣的目光,那樣的表情,歷歷如在眼前。
看著勞心勞力的韓子施,在心裡想象著他也有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表情,然後,他垂下眼,繼續沉默。
他從不騙人,可是,有的事情,如果沒有人問,本來就不喜歡說話的他,又有什麽理由,非要多說呢。
歲月流逝,他寡言少語地看著韓子施為他安排將來,聽著韓子施聲音低沉地向他解釋選定文氏女的理由,並且問他的意見。
他沒有意見……
或者說,一定要有意見的話,他想說,我不需要娶妻,我肯定當不了好丈夫。
但他不能這樣說。
人情如此,規則如此,男大當婚,成親是世俗的法則,也是一個男子對家庭,對父母,對祖先的責任。
他在這個時代,就該遵守這個時代的規則,他為人之子,就應該負起自己的責任。
至於愛情……
阿漢身歷數世,不知何為愛情。而這個時代,正經女人本來也不會去談愛情。
出身良家的女子,婚前對任何男子表現出好感都是輕浮而可恥的。成親之後,只要丈夫不是太不堪,便全心全意地敬重他,愛護他,照顧他,為他打理身後的一切,天長日久,所有的心血,感情,都凝結在他的身上,誰又能說,這不是愛,誰又能說,這樣的生活,一定是不幸福的。
千百年來,沒有人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什麽不對。
來自於千萬年後的阿漢,也不能說。
即然女人本來就不能在婚前戀愛選夫,即然女人無論嫁給誰,都只能全心全意去愛那個男人,即然,他自己其實也沒什麽特別想法,那麽,不管是為他,還是為文小姐,自然都不會有什麽意見了。
或許……相比這個時代的一些男人,他也不算是太不堪,太不好的吧……阿漢遲疑著,不是很確定地想著。
婚事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了。
仆人們忙得暈天黑地,韓子施忽然比以前愛說話,愛念舊了,經常晚上扯著兒子聊天,雖說都是他說兒子聽,雖然通常都只是叮嚀他成親後,要好好過,要善待妻子。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說了一回又一回,而凌松澤則辛辛苦苦編了迎親難題總解答,一股腦兒要他全背下來。
沒有人知道,看起來還是迷迷糊糊不在狀態的阿漢,其實也是緊張的。
是的,那個無比遲鈍的阿漢,那個經歷過再多匪夷所思之事,遍歷人間地獄的阿漢,也會緊張。
個人的苦難,不過是個人之事,只要自己不在意,自可淡然視之,或者,其實他也並不是不在意的。
但,另一個整個的生命,全部的未來,所有的禍福,都要寄於自己一身,這種肩上忽然沉甸甸的感覺,如此陌生。
雖然對這個世界,他始終格格不入,但他至少理解,夫妻是怎麽一回事,一個與他素不相識的女子,將要成為這世上與他聯系最緊密的人,這種感覺對阿漢來說,也是十分微妙,極為奇特的。
之後,是熱熱鬧鬧地迎親,一人鬥全城文人名士的風光,高朋滿座,全城有名望人物大多都出場的喜宴,但最重要的是,那滿目大紅中,輕輕挑開蓋頭,朦朧燭光中,他認真的話語。
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
盡管他仍不知什麽是愛情,卻懂得什麽叫責任,更加知道,一個女人出嫁,就是第二次投胎。
他不知怎樣才是一個好丈夫,但是他會對她好,他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怎樣對她好。
他一向言而有信,他素來說到做到,但是,那紅燭下的這一番諾言,是特別鄭重的,是與尋常全然不同的。
然而,敏銳的感知,讓他清楚地感覺到,聽說他的迎親鬥才,題目是事先準備好的,妻子忽然有些僵硬的身體。
她是有些吃驚,有些失望吧,她是緊張,害怕吧……
這個世界的女人都要硬著頭皮熬過這一關, 但他不會勉強她。
可為什麽即使他這樣保證,她也並不歡喜。
為什麽,一夜又一夜,她其實都只是閉著眼假睡,卻渾不知,她的驚惶不安,表現得已何等明顯。
一日又一日,她背人處殊無笑容,哪怕偶爾屈心小意,對他溫言軟語,就算遲鈍如他,也可以感覺出,這並非出自真心。
再然後,那個夜晚,倦極入睡的她在夢中落淚,她低低地呼喊:“表哥”
阿漢傻乎乎在黑暗裡看了她很久,然後,他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安靜地睡去。
一切其實也算不上什麽意外,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相比以前幾世,這似乎,也談不上有多糟。失望嗎?其實本來就不曾期望過吧……
他無思無慮,只是平靜地安睡。
(今天一天的日子不知怎麽過的,年終單位上忙得根本無法請假,心裡牽牽掛掛,打電話去問病中兒子的情況,聽見電話裡,孩子因為太難受,哭得聲嘶力歇,難受得簡直沒法形容。可憐天下父母心,養兒方知父母恩。晚上歇盡全力,才能順利完成這一章,字數其實還稍差一點,質量怕也未必佳,但我確實是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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