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不上有多苦難的日子過得並不長,失而復得的富貴生活也並不怎麽讓人驚喜。
世人羨之歎之,感慨著凌松澤的義氣,感歎著韓諾的好運氣。
而阿漢記得的,只是那漫天光彩華影裡,凌松澤眼神深處的野心。
這是凌雲大志,這是把先人所傳的祖業發揚光大。這是所有人都會讚歎認同的好事。
可是,他有太多太多不好的記憶了。
那些人說著“我要掌握整個天下。”“我要讓所有人聽我號令。”與凌松澤說“我要把大成號的生意做到全國每一個地方”縱然格局不同,但那眼神深處的光芒都是一樣的。
那些人說。
“我為你又夷了一國。”
“我為你又滅了一族。”
“我為你開疆拓土……”
同凌松澤說:“我會把義父留下來的生意,做遍天下。”
“小諾,我會為你重震韓家……”
是有不同嗎?
可是,所有人都在羨慕他,所在人都在說凌松澤待他有多麽多麽好,多麽多麽夠義氣,而他自己也確實說不出這一世的大哥,有任何不好的。
那些糟糕的記憶真的會害死人的吧。他的兄長待他極好,萬事由他,從不束縛,從無要求,那些前生舊事他怎麽就非要套在凌松澤身上呢?
阿漢搖搖頭,晃掉腦子裡那些模模糊糊,亂七八糟的念頭,平靜地跟著凌松澤去了府城。
府城不比渭城,韓家文家的影響力都較輕微,文素秋清閑了許多,而阿漢的生活比在渭城裡,也更加簡單。
這樣,其實也沒有不好。
隻除了文素秋常常會寂寞枯坐,呆呆發怔。
他便常常陪她出去,走走逛逛。他始終是笨拙的,成親這麽多年,依舊不知道,怎樣才能真正讓妻子快活,或者說,他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那些知道的,通常都是他做不到的。
他所能選擇的方式,其實很拙劣,不過是去重複,多年前,文素秋喜歡做的事。
那個時候,文素秋花錢挺厲害的,不是奢侈,而是喜歡施舍行善,對所有能幫助揚名,積累聲望的花錢事項都很有興趣。
這種行為背後的深意阿漢懶於深思,他只是習慣性地這樣做。
他知道凌松澤不會介意他花錢,他甚至感覺得到,凌松澤很喜歡他花他的錢,他能這樣毫不見外,全無遲疑,如同花自己的錢,甚至比父親在世時,手腳還要散漫地花錢,會讓凌松澤感到奇妙的快樂和輕松。
這只是很單純也很奇特的感覺,沒辦法用任何理由去解釋。
他只是覺得,如果能同時讓文素秋和凌松澤都高興,那為不去做呢?
即使後來,文素秋表現得並不是很高興,但即然可以令凌松澤快活輕松,那麽,不過是多花些錢而已,又有不好。
至於因此引來的,別人的敵視,非議,他一概是感覺不到,也不會在意的。
很久以後,莊教授看著記錄深深歎息。
“阿漢,他對不起你,卻又想安慰自己那被狗啃了的良心,假裝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都是為你好,不管他做過,他至少都不負你父親所托。你每花他一筆錢,他就多輕松一分,他就可以對自己說,他一直都待你很好。就算真是父母也不會由著兒子這樣隨意花錢的,他卻可以把他所有的財富,任你揮霍。世人就是這麽喜歡自欺欺人,要真是父母至親,又怎麽會為著自己的良心略舒服一些,就坐看兒子的名聲敗壞。”
阿漢默默坐在旁邊,他低聲說:“他當時,並不知道。”他自己最初也並沒有發現世人的議論,就算發現了,也沒往心裡去,如果不是文素秋的煩惱日勝一日,旁人的評議看法,於他根本毫無意義。
即然他自己都沒在乎過,又怎麽會去要求別人在乎。
可莊教授只是冷笑:“是不知道,還是知道了卻沒在意,還是本來可以想到,卻因為隻想著他自己,而沒有為你考慮周全。如果不是後來事情鬧大,他是不是還會這樣,一直糊塗下去?”
阿漢沉默。
事情鬧大,從那些婆子媳婦當眾衝撞文素秋開始。
家裡的閑雜之事,他一向是不管不理的,可是,那一次的衝突實在太大,太吵,太嚴重了。
哪怕隔著院落,隔著很長的路,那扯得老高的嚎叫依然逃不過他過於靈敏的耳朵。
他飛掠如電地趕到,在那粗壯的婆子一頭撞向文素秋之前,護住了他此生的妻子。
剩下的事,就不用他做了。因為凌松澤趕回來了。
雷霆閃電般地處置,風狂雨暴地發作,甚至連大妞都被趕回了娘家,要不是文素秋攔得及時,大妞沒準就要被當場寫出來的休書活活逼死了。
凌松澤的處置,不可謂不重,維護他不可謂不盡力。
可是,太重,太過了。
他默默地在星月之下,坐到靜靜發呆的凌松澤身邊,終於等到了兩個字“魔教”
他在月下,心如止水,平靜不波。
不知這數世輪轉,他與魔教是否真有解不開的糾葛,償不盡的愫緣。
這一世,所歷所見所遇所聞,皆是民間尋常人,縱多才如凌退之,精明如韓子施,靈變如凌松澤,也只是平凡人中的翹楚,怎麽竟還是會招惹上魔教這種幾乎全是怪物的組織。
然而,事情即然來了,他便只能去應對。
虛張生勢地嚇退那幫人,沒有得意,只是黯然。
這種事以前的他,是做不了,也不會做的。說是不騙人,不殺人,說是始終堅持著他本來的原則,但實際上,這數世輪轉中,他已經變得太多太多了。
會不會,有一天,他會和其他人一般無二,會不會,有一天,他不理解的那些殺戮,欺騙、出賣,傷害,他也會做得和其他人一樣順手……
這些念頭只是一晃而過,就是悵惘迷茫,也同樣一閃而逝。
阿漢從來不會多愁善感,也絕不會為一種可能的設想,煩惱太久。在這個時候,他最關心的,還是這場變故,會不會最終驚動魔教高層。
不管是趕盡殺絕,還是強硬擊退,只要是這批分舵人手與總壇的聯絡出了問題,魔教遲早會查過來,後續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雖然他偷聽到這些人最後的決定,雖然他已親眼看到他們離開,但他仍不能放心。
這種事,只能寄希望於這些人保全自己面子的私心,才能一直隱瞞住魔教上層,天長日久,誰知心意會不會變,誰知消息會不會泄漏。
這一世,他與武林江湖,與天下紛爭,隔得這麽遠,魔教都會忽然間冒到眼前來,還有事,是不會發生的呢?
現在他都與魔教正面接觸了,還真想繼續沒事人一般地過日子嗎?
連他都不敢相信這種幸運。
但他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換了別的人或許有無數種手段應付眼前局面,可惜他再過八輩子也學不會。
他只能等著,如果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自可隨心坦然,不管局面,都隨意應對便是,可是,這一世,身邊有這麽多人呢?
他扳著指頭算,偶爾會莫名怔仲。
這一世,他居然活得這麽長,而且,還活得這般安逸。這一世,活了這麽長,他的身邊,竟依然有這麽多人。
這該是讓人高興的事吧,可魔教的陰影在上,那麽多的人,每一個都是負擔,都是擔憂。
魔教的狠毒無情,可怕手段,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每天這麽等著,不知道時候災難會降臨,所以他任憑大妞母子流落在外,任憑文素秋怎麽勸怎麽說,也不幫忙,任憑文素秋離了家,天天陪伴大妞母子。
如果有風波,她們不在身邊,總會好一些吧。
他這樣只顧眼前的危機,全不知,一天天時光流逝,一日日受盡煎熬,想著這場災難因何而來,看著這麽漫長的時間,阿漢的袖手旁觀。曾經純真憨傻,隻抱著對凌大哥的愛慕,便已足夠的大妞,正在一點點變得現實,一點點學會計較眼前的得失。不止是夫妻父子間的嫌隙再難彌補,就是對他的感情,也在慢慢磨滅。
時光漫漫,事也沒有發生,阿漢終於有九成確定,這一次,魔教真的不會再有後續的變故了。
原來,那些精明得出奇,狠毒得可怕的家夥,也會被手下欺瞞,也會有不知道的事,原來在這樣的邪教裡,人們也會有私心,也更懂得隱瞞對自己不利的消息,保護自己的前程。
原來,這一世,真的是可以不同的。
哪怕魔教的子弟就到了眼前,也不是沒有機會擦肩而過,就此兩不相擾的。
他的命運,並不是真的被魔教綁定,他的生命,並不是注定世世要和那些自尋煩惱,把一切簡單事情弄得無比血腹複雜的家夥扯在一起。
第一次,他真正相信了這一點。第一次,回想起軍糧驚變時,他奇異的感覺,回想起,星光下看著凌松澤眼中野心時,他迷茫的回憶,他都少有地微笑了。
那些血色的前生,早已遠去,他因為記性太好,才總是不自禁把前世今生皆混淆。
那麽笨的他,怎麽可能真的去察覺惡意與陰謀呢,是他自己傻乎乎地想多了。
忽如其來的魔教,讓他驚愕警惕,但也正是這消失而再不複見的魔教,讓他真正放下。
大妞和平安重新回來了,自家變後,冷清肅寂的大宅子又熱鬧喧嘩起來。
阿漢一個人坐在星光下, 現在,他多了一個新習慣,喜歡象孩子般在睡覺前算數。靜靜地算著這一世,他的年紀,他身邊的人……
夫人和少爺回家的慶祝宴會開到很晚,阿漢照例不參加,文素秋也照例一定出來撐場面。等華宴盡散,她回轉院中,看到丈夫在星光下,倚著院中的大樹睡著了,眉眼間竟帶著淡淡的笑意。
她也輕輕笑起來,自大妞母子被趕走了,壓在肩頭的千斤重負終於盡去。一場大宴應酬下來的疲憊也大多消散了。
她也不斥責丫環下人們去湊熱鬧,竟由著丈夫在院中睡去,只是輕手輕腳地親自拿來一張薄被,輕輕蓋在丈夫身上。自己竟也席地坐在丈夫身旁。靠著他,抬頭,去看他喜歡看的滿天星辰。
其實,相公也是很高興的,其實,相公也是希望大妞和平安回來的,只是這個人啊,心裡只是想,就是不肯說。
她微笑著,眉眼漸漸溫柔起來。
風波終於過去了,以後總會有一段安寧日子可過吧。
她這樣想著,卻也沒錯,安寧的日子很長,雖然隱有風波,雖然他們夫妻在凌家的地位日漸微妙,但誰的日子沒有點小磕碰呢。這樣的日子算是平安吧,直到琴姬將死,直到那一日,在府衙側門處,有人喊了一聲“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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